世界上那么多寺,我“见”得最多,却又从未见过的,是崖子寺。
“南朝四百八十寺”,施甸的寺也不少。离我家百米,即有一座汉村寺。再远,有东山寺、热水塘寺,更远,有摩苍寺、朝阳寺、王母阁、土主庙等等。但我现在要说的崖子寺,很长时间里,我连它具体在哪儿都不清楚,却又几乎每天“见”到它。从小学开始用数学练习簿,封面上蓝色或红色线条所描绘的,便是“崖子寺”了。整座寺的建筑,悬于一面石壁,一条窄窄的石板路蜿蜒而上,小路两侧草木掩映,依着崖壁,是个檐角飞翘的小亭子。再往上,隐隐可见大门。门边三个竖排大字:崖子寺。时不时地,我会对了这封面悬想:我变成个小小的人儿,走进图画里,沿石阶往上,分花拂柳,听钟磬声声,看晚霞漫漫……然后呢?我想不出来了,毕竟我没见过真的崖子寺。
崖子寺,位于施甸县保场乡(现已并入仁和镇)大石桥西侧,又称“岩子寺”“云岩寺”“圆通寺”,有“西南胜境”之称。然而,查《永昌府志》,康熙、乾隆、道光三部中对崖子寺皆无片语,对施甸境内的摩苍寺、朝阳寺等倒是有记载。直到晚近的《光绪永昌府志》,方看到一句,“云岩寺,在施甸大石桥”。
《施甸县志》 (新华出版社,1997年10月)上记载的也很简略,仍只有一句:崖子寺,“建于明万历三年(1575年),毁于1966年破四旧”。
崖子寺被毁弃时,爸妈刚五六岁,自然不可能对它存有印象。奶奶却是亲到过崖子寺的,她好几次跟我讲,崖子寺里大蛇出没,炸毁寺时,一间闲置的仓房里,大蛇化身为龙,腾空而起,云中漏一鳞,风里展一爪,最终消逝不见。奶奶怕我不信,还说谁谁谁都看到了。
几年前,我将奶奶讲的故事,敷衍成短篇小说《大蛇》结尾的一个情节:
“隔着三十多年的风雨,透过那巨眼般的水池,我仍旧清晰地看见,一条巨蛇腾空而起,抛下崩毁的庙宇,在烈焰之上,飞绕三匝,无地可栖。大蛇身上的每一片鳞甲都闪耀着火光,映照着人间。立在地上的人们,都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生怕它低下头来,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可它丝毫没顾及他们。它扇动尾巴,伸出脚爪,在云雾间轻轻一按,再一摆动,呼呼地朝上飞升了飞远了。一朵墨黑的雨云很快包裹住了它的身躯,一眨眼,便只剩下只鳞片爪,再一眨眼,便只看见滚滚乌云从西边压过来。”
奶奶常说,龙上天,就棵树。那崖子寺的龙上天,就的是哪一棵树呢?这么说,崖子寺里有一棵大树?自那以后,我随家人到大长地干活,时常会注目山坡上一棵极高大的树。附近土崖里据说有大蛇。那大蛇会变成龙,攀附大树而上吗?……
行文至此,我发现,我对崖子寺的了解实在太少,能查找到的资料也很少。然而,对于施甸人来说,它又确确实实是很重要的,不然,何必将其描画在供广大中小学生使用的练习簿上?对我来说,从小听奶奶讲述崖子寺,日复一日,崖子寺在我心目中更是有着极其尊崇的地位,可说是“施甸第一寺”。
资料查不到,只能问人。奶奶因罹患阿尔兹海默病,已无法问询。问谁呢?问了保山的几位前辈文化人,竟无一人去过,而且,有的甚至完全没听说过这地方。我不免有些失落。看来,这座曾经声名远播的寺庙,在人们的记忆里快消失了。这反倒激发我,去问询找更多的人,不然,过不了多久,真就没人记得这辉煌一时的存在了。
1966年拆毁,距今半世纪矣。至少得问六十岁以上的人,不,最好问七十岁以上的,否则不会有多少确切的记忆。这听上去并非难事,尚在人世的七十多的老人绝非少数。然而,我此时身在上海,急切间想要找到人,并非易事。继续发信息,打电话,终于,有了一些回馈。县里的一位前辈、市里的一位兄长,都和我说会找些老人问问,他们也相信,肯定是有不少人有记忆的。又都说,等我回家了,带我去和他们聊聊。我说好,又有些急躁,什么时候回家还未可知,万一到时没找到人呢?我还是现在再找找人吧。
少顷,朋友赵开月说,她姑妈去过崖子寺的!我怎么早没想起问她呢?!她家所在的赵家村离崖子寺不远的。几个月前,我偶然听说她家里有崖子寺的照片,托她翻拍照片给我。照片是黑白的,其中一张是近景。拍照人在山前树底仰视崖子寺,崖子寺殿庑堂皇,若雄踞山顶,又若嵌于石壁,幻景梦境一般。山脚一条向上的石阶小路清晰可见。照片左下角两行小字,“云岩秋色/一九六二、八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崖子寺的照片,和记忆中练习簿上所画的很有些不一样。还有一张,是远景。不算高的山上,草木丰盛,亭台耸峙,楼阁错落。照片虽是黑白的,却觉得阳光煌煌烨烨,晃得人睁不开眼。左上角空白的云天之上,亦有几个字,“云岩寺(岩子寺)”。
开月说,她姑妈属猪,今年七十有二。“小时候听她讲过,一百磴槛儿的事。还有一个塘塘,水是温的,她们还去洗澡、游泳等。姑妈说,崖子寺被破坏后,水就没那么热乎了。”“还有八角的楼阁,特别‘牌子’,她说,‘阿祖说那是神仙盖的’,当时我还追问,‘怎么会是神仙盖的?’姑妈回答,‘一夜之间,崖子头上就冒出一座阁楼寺,不是神仙盖的,还能是谁盖的?’姑妈可能以为我小,当故事讲哄哄我的,但是这个环节我却很记得。”
这和奶奶是一样的,在她们眼中,崖子寺多有神迹。隐约想起,“一百磴槛儿”的事,奶奶也说过。想必奶奶还说过一些别的?只是,我竟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记得那化龙的蛇。
地铁上,人群熙攘,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世界上存在过这么一座寺。电话响起,是罗崇阿叔。他会不会去过崖子寺?上午发信息问他,他没回复。罗叔在政府工作多年,常年关注保山文化,退休后会写写文章。接通电话,罗叔说,他确实是去过崖子寺的。那年他才五六岁,是由大人领着,坐马车去的。崖子寺山脚有温泉,水不算很热……爬了很多级台阶才进到寺里,印象里建筑恢弘,屋檐飞翘……这些,差不多是他全部的记忆了。
“崖子寺不是被炸掉的,”罗叔说,“是被拆除的。主持拆除的,是保场革委会姓张的主任。现在一些老人说起崖子寺,还是很难过啊。太可惜咯,那年月,施甸最大的损失啊!”罗叔仍旧心中不忿。“那时候缅甸、泰国都有僧人来朝拜。如果崖子寺还在,文化上且不说,至少能为施甸旅游增色不少。”
“既然只是拆除,怎么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呢?”我问。
“那是座石头山嘛,村里人开采石头,不消几年,大半座山没了。”罗叔说。
至此我才意识到,崖子寺并非建于现存的那面石崖。
算起来,已是七八年前。我到邻村吃年猪饭,饭后约弟弟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看崖子寺。我们只知道个大方向,骑摩托到小坝后,问了几个人,他们总以略带诧异的眼神瞅瞅我们,再朝西指一指。向西穿过村子后,迎面一道低矮的赭红石崖。枇杷树下,又问了位老人。
“崖子寺?”老人指指石崖,“那就是。”
记忆里,石崖底下,乱石间有个小水坑。难道就是当年的温泉?我们想上山看看。石阶杳不可寻,山后倒有条小路可走。好不容易上到山顶,冬日的阳光煌煌然,耀人眼目。放眼望去,施甸坝油菜黄小麦绿。身边几棵细弱的矮树,在西南风里战栗。有关崖子寺,“我们又能知道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韩东《有关大雁塔》)
“哪有什么龙哦,”罗叔在电话里笑着说,“要是有龙护持,崖子寺还能让人拆了?”
是啊,古老的太阳底下,没有蛇化龙,不见崖子寺,但余满山乱石。
“云边路”是甫跃辉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甫跃辉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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