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龙窑,最生生不息的是人
考古学家至今未想明白古人是如何突发奇想,将土变成了陶。现在发现的最早陶片距今已经超过了一万五千年。烧土成陶,作为专业的制陶场所,慢慢出现了窑。窑按形状分,龙窑、馒头窑、阶级(阶梯)窑,都是常见的窑。所谓龙窑,多依山坡而建,长条形,斜卧似龙,因此得名。
丁蜀的前墅龙窑有着六百年历史,依然在使用,是谓“活着的龙窑”。关于活着的龙窑,在丁蜀,我听到两种说法,大同小异,区别在于全国仅存两座还是尚存三座。三座的说法是,除前墅之外,还有福建仙游的“陶客古龙窑”和广东佛山的“南风古灶”。但巧合的是,前不久到安徽宣城采风,当地文联负责人隆重推荐了“世界唯一”的宁国千年龙窑。从宜兴到宁国,车程不过两三小时。可见,仅存三座的说法,也并非定论。但无论如何,作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的前墅龙窑,价值非凡,说是国宝也不为过。
前墅龙窑最近的一次点火是在今年的10月6日。燃香、祭拜、舞龙,观者如堵,点火仪式隆重而神圣,惜未躬逢其盛。我们只能从图片上依稀看到现场的热闹。几天后的开窑,与点火仪式的神圣相比,更加像一场嘉年华。期待、惶恐、喜悦、欢欣雀跃都写在脸上,定格在一张张图片上。
我从狭小的窑门伸进头去,外面阳光灿烂,里面黑黢黢的。各个观火口透进的光线反射在窑壁上,光亮如漆,斑驳的白光,衬出一道蜿蜒向上的黑龙。原来,这才是观察龙窑、理解龙窑的最佳视角。从外表看,一条浅黄色土龙,尚能看到头尾;从内部看,一条乌黑透亮的金龙,见首不见尾,神秘而悠长。
守卫前墅龙窑的是一对父子,父承师业,守窑五十余年。他说,他不做坯,不刻字,只烧火。我顿时有些不解。但懂行的人很快纠正我,烧火并不简单,仅仅观火就是一种需要千锤百炼的技艺。任何做坯、刻字的大师,功成名就都有赖于烧火。烧火,能不重要吗?师傅声音洪亮,板寸头精神抖擞,与我想象中的“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毫无关联,让我甚是诧异。饮其茶,问其事,告别时,询其年龄,年近七十!于是,又一阵叹息。这才叫不老的神话。
泥与火之歌,生生不息,最生生不息的是人,人赋予了窑和陶的生命。
“汉云”与“月别”,陶艺的生命
玩壶的人,喜陶的人,莫不知道“汉云”,壶艺泰斗顾景舟的原创壶,融古创新的巅峰之作。壶呈圆形,造型周正严谨,气势稳重挺秀,线条行云流水,壶身光素无纹。在各种形状、雕刻、纹饰不断变化的当下,尤为难得。
什么叫炉火纯青?什么叫大器天成?什么叫简单的美、朴素的美、极致的美?“汉云”就是。可以完全不懂壶,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壶,但只要懂得审美,你就会欣赏“汉云”壶。如果你曾经沧海,见惯各种壶,最后忘不了的也一定是“汉云”壶。英国美学家、文艺批评家克莱夫·贝尔在其《艺术》一书中有个著名的判断,艺术的本质在于“有意味的形式”。这在“汉云”壶上得到非常贴切的呈现。
与“汉云”的声名显赫相比,如果没有去过宜兴,没有去过丁蜀,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月别”这个词的含义。
“月别”,就是夜壶,过去男人起夜接小便的陶壶。扁圆的瓮,提把特别壮硕,能承重。就这造型而言,旧时农村也有这样的普通水壶。但夜壶的嘴短而圆,开口较大,与细长的水壶出水口形成明显的差别。夜壶未必是陶制的,明代永乐皇帝用金制的夜壶,近代袁世凯的夜壶是用锡做的,显然这都与老百姓无关。陶制的夜壶才是普通人最正常的选择。过去的丁蜀,“月别”的生产量最大,因为用紫砂壶喝茶的毕竟只是少数,而男人都要用夜壶起夜——我爷爷、我爸爸、我哥哥、儿时的我都享受过“月别”带来的轻松和惬意。
做夜壶工艺比陶罐复杂,所以都是技术好的师傅制作。但是,没有听说哪个大师是因为做“月别”而出名,也没有听说哪把“月别”曾拍出千万的高价。因此,现在的丁蜀,紫砂壶名满天下,做“月别”的少之又少了——当然时代进步、居住条件的改善是最根本的原因。
超过20万人口的丁蜀,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镇,不仅在宜兴排在前列,在江南其他地方也毫不逊色。在农村城镇人口加速向中心城市转移的今天,吸附这么多人口全靠这一把紫砂壶。只是这把壶,在资本逐步渗透的现在,更多的现代化手段在使用,也更多被赋予审美和收藏之意,“喝茶工具”的初心和本源,反而有渐渐淡化的趋势。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陶艺的生命在于实用,在于更多更富创意的“打开方式”,在于融入时尚、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徐秀棠大师说,传统手工制作技艺才是紫砂壶的“本体和主流”。这不是守旧,这是千烧万淬之后,直击壶的本质,是为紫砂壶做万年计。
苏轼求而未得的“陶式生活”,今朝呈现
发源于昆仑山和唐古拉山之间的长江,浩浩西来,东流入海。正如一首歌唱道:“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儿女;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
长江连接了无数的城镇和乡村。相距两千公里的眉州和常州,本来是干系不大的两座城市,因为一个人而联系起来,他就是苏轼。眉州是苏轼的故乡,而彼时属于常州的宜兴丁蜀,则是苏轼的第二故乡。
第二故乡的说法过于滥俗,况且文人的话大抵是不怎么靠谱的。比如说我喜欢的李白,到处承诺,说老了就到此地养老,没见他当真过。李白出川之后,顺流而下,舟行缓慢,看到皖公山,遥望一眼,就写下了“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的诗篇,空让后人激动。但,苏轼对丁蜀是认真的,他的认真,体现为一篇篇情真意切的诗文;体现为他用仅有的财力在这里两度购田置产;体现为在自己遭难之际,将子女留在丁蜀的郑重选择;体现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上书请求终老常州的无限长情。可惜,已经到了常州的苏轼,距离宜兴丁蜀一步之遥,就终止了归乡的步伐。
苏轼把自己的情、命和后人都托付给了丁蜀。
彼时的宜兴,还有一个典雅的名字,叫“阳羡”。苏轼说:“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阳羡姑苏已买田,相逢谁信是前缘”“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如此直白的文风,在苏轼的作品中非常罕见,这是苏轼内心的自白,不用掩饰,不用修饰。
他的《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充满了回家的快乐: “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乡味过江东”(其一)。题目叫“归”,首句为“归”。古人说的“归”,是“回家”“归宿”的意思。“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都是特指回家。山是蜀山,冈为蜀冈,水同蜀江……原本此地叫“独山”,“独”繁体字为“獨”,因他所爱,去“犭”为“蜀”。苏轼把此地当成了故乡“蜀”,而丁蜀人欣然为山水更名,敞开怀抱接纳了这个他乡的游子。
殊为遗憾的是,苏轼并没有在这里享受到他期待的“陶式生活”。在人生后半段,他越来越喜欢陶渊明:“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他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诗风,得陶渊明之精髓。他几乎和遍了所有的陶诗,总量达一百多首。他用陶渊明作为衡量自己的一面镜子,说自己的诗“不甚愧渊明”,但在人生境界上则“深愧渊明”,表示“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作家木心说: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苏轼无缘,到了丁蜀,终究没有过上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也没有看到千百年后丁蜀倡导的“陶式生活”:以陶瓷为基础,陶醉于好生态,陶然于慢生活,最终实现生命的陶冶。
这一切只属于盛世。苏轼得其才,得其地,未得其时。我们有幸,丁蜀有幸,我们幸会了一个盛世中的江南。
作者:韩可胜
编辑:范家乐
责任编辑:杨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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