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午夜街头,还会有人这样嘶吼吗——“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头”
30年前有。1988年,中国电影史上的特殊年份。
30年前的今天,1988年2月23日,张艺谋拍摄于1987年的电影《红高粱》在第38届柏林电影节捧回金熊奖。这是亚洲电影第一次获此荣誉,也就此拉开了中国电影在国际上获奖的序幕。所有和这部影片相关的名字,都因此有了某种标志性的意义:导演张艺谋、摄影顾长卫、美术杨钢、音乐赵季平、录音顾长宁、“我奶奶”巩俐、“我爷爷”姜文……
▲左起:巩俐、莫言、姜文、张艺谋
但那年如果天降神人说,“你将来会笑傲戛纳,你有一座诺贝尔,威尼斯等着你,而金熊奖就快到你面前了”,兴许会被当成天方夜谭吧。
▲豆瓣网上有网友晒出当年影片在高密上映时,影院编就的顺口溜,从故事梗概到生猛画面再到两极分化的评价,一网打尽。
携柏林光环回到国内公映,《红高粱》一时风头无俩。上海大光明电影院放映《红高粱》时,效益好些的单位将此作为福利发放,职工们也挺稀罕它。单位的福利每人限一张,想带家人去,还得问同事调剂一番。当时一个八岁的孩子就这样被父母带着孩子走进了大光明。事后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除了“喝了咱的酒”,就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八岁的孩子还在懵懂期,33岁的莫言已是单家酒窖的大掌柜,命运安排他在14年后去北欧城市领取诺贝尔奖;37岁的张艺谋成为了十八里坡的美学导师,在恰当的时候放大了高粱地里的每一次扭动,庄稼的、风的、人的;25岁的姜文又一次被承认是荷尔蒙的表率,他让全世界都知道,遥远的东方不只有神秘与小脚,还有“酒神”,在尖锐的唢呐声乐里“为所欲为”;而22岁的巩俐,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心事坦荡荡。
这群人人手一碗红高粱,喝一口,嘴唇相触,在中国电影圈刮起一场狂风。
后来,张艺谋向各路媒体重复着自己导演处女作的故事,那是很带有怪力乱神色彩的传奇。这位前摄影师是在1986年3月的《人民文学》杂志上看到莫言作品的,但那只是中篇。直到前妻肖华给他拿来全篇《红高粱家族》,“对人的生命力和精神自由的赞颂,呈现出一个张扬的民间世界,与以往农村乡土小说有太大不同。”张艺谋形容,“一下击中心灵。”于是,按当时版税规定,他自掏800元钱,坐着公车摸到了小说作者家,买下电影改编权。
小说里,莫言在写高密东北乡这片他所钟爱的热土时,是倾注了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写拉丁美洲百年孤独时对等的感情的。尽管他用着暴力狂欢的笔触,但在描写这片土地上人们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生活和遭遇时,始终紧扣一个伟大的主题,那便是对生命的礼赞。没错,就是这点曾被千万次用来评点张艺谋在电影中的成功。
翻开原著,作者在小说开头写道:“……晃动着高粱沉甸甸的头颅,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到路当中。”“头颅”、“锯”、“前推后拥”、“伸”,满眼“俗气”的字眼,但也着实有生命力源源不断。及至“奶奶”临死前,“在她朦胧的眼睛里,高粱们奇谲瑰丽,奇形怪状,它们呻吟着,扭曲着,呼号着,缠绕着,时而像魔鬼,时而像亲人……它们红红绿绿,白白黑黑,它们哈哈大笑,它们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苍凉的沙滩上。”作家笔下,即便死,也带着喷涌不尽的生机勃勃。
有段轶事,莫言曾回忆说,“写小说时,我不断在脑海中浮想联翩,想着东北乡高粱连天该是怎样壮丽的景象。”所以,当摄影师出身的张艺谋站到他跟前,莫言便知,是他了。这与当初张艺谋的自知颇有些出入。那时候,带着一身黝黑肤色,再蒙上一脸风尘仆仆,导演曾以为,自己身上浓郁的农民气质是作家把作品交付的一大缘由。
▲无论如何,作家与导演对于色彩的想象、认知终究是殊途同归的,“从此,爹爹的眼里只有红色”……
《红高粱》拍得极苦。电影杀青后,张艺谋把他穿破的一双鞋埋在了宁夏的土中,还当众发誓:如果这片子出不来,自己永远不走电影这条路。后来,镇北堡西部影视城挂牌时,张贤亮挖出那双鞋,把它陈列进影视城的展厅里。昔日的故事在这里上演,《红高粱》中的月亮门、酿酒作坊、九儿出嫁时乘坐的轿子、盛酒的大缸等在这里都可以看到实物。因为获奖,《红高粱》在国内受到追捧,好些地区,电影票从1元涨到10元,西影厂最后进账400余万元票房。那时候,可是天文数字。
▲镇北堡西部影视城里,张艺谋当年给巩俐说戏的照片,放大后被挂在拍摄原址。
不过,争议总伴随着成功一道裹挟而来。艺术上的争鸣,观念上的争议,一度成为影片难以承受之重。出资给张艺谋悄悄种高粱的吴天明后来回忆,有人写信给西影厂,要求停播电影;与此同时,舆论中开始出现“审丑”一词,直指张艺谋的镜头夸大了中国百姓的“土”与“糙”,莫言老家山东高密的少数农民也认为电影里涉及的暴力情节丑化了他们。但也有学者如李泽厚支持。认为影片张扬了人的启蒙和人的觉醒。
最后,评论界认为:《红高粱》的无畏探索和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一脉相承,和中国形象日益走向世界相一致。
喧嚣似乎画上了句号,但好像又刚刚开始。就在这一年,人体艺术登台亮相,不再偷偷摸摸的,首届《油画人体艺术大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排队购票的人从美术馆排成数列,到了两站路开外。
而1988年的春天过后,作为原小说作者和电影编剧之一的莫言走在路上,即便深夜里也能听到有人大声嘶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这么说或许有点不公平。虽然是莫言的小说在国内得奖在先,但真正让《红高粱》为更多大众津津乐道的,却是电影。”多年以后的2014年,郑晓龙导演的电视剧《红高粱》开播前,他对媒体表示压力不小,因为此前有着两座大山。从当代作家的笔下汲取当代的养分,这曾经是中国电影保持特质又面色笃定的原因之一。
时间不停走,张艺谋渐渐褪去了标志性的红,转而在电影里做着各色实验。绿色的《英雄》、白色的《十面埋伏》、金色的《满城尽带黄金甲》、五色的《长城》,但影评人却分外怀念那个拍《红高粱》而奠定艺术底色的张艺谋。他把一个来自中国山东高密的一个土得掉渣的故事,讲出了世界性,而这个能力,又是当下电影人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素质。
▲网上的这张照片虽是黑白的,但笑得如此年轻、灿烂、张扬的张艺谋却是久违了。
30年后的2018年2月23日,再提张艺谋,最先关联的应该是平昌冬奥会闭幕式上的“北京八分钟”。或者他正在神秘进行中的新片《影》。
提及巩俐,“巩皇”“气场”是高频词,中间还混杂着有待确认的消息——张艺谋与巩俐将继《归来》后再度合作,新作便是《影》。
只是,很少人再提起《古今大战秦俑情》。
姜文,将在今年暑期档推出他的三部曲之终章《邪不压正》。
至于莫言,他的2018年以短篇开年,分别在《花城》和《十月》上发表了多个短篇及诗歌新作,比如《诗人金希普》《表弟宁赛叶》《雨中漫步的猛虎》《高速公路上的外星人》……
1988年已经过去了30年。
文汇记者:王彦
编辑制作: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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