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程院院士顾玉东(左)与华山医院徐文东教授。 (本报资料图片)
6岁的朵朵穿着小碎花睡衣坐在病床前,要不是伸手去抓徐文东教授递来的水笔时小手瞬间像一枚被速冻的鸡爪,你很难看出这个女孩有什么异常。
“这是脑瘫引发的半边偏瘫,手术后就好了。明年孩子7岁,能正常上学。”徐文东教授的一句话,让朵朵妈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疫情发生以来的几个月,这位母亲跑遍半个中国,苦苦等待的就是医生的这句话。
朵朵即将接受的“左右颈七神经交叉移位术”,正是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手外科顾玉东院士、徐文东教授团队的世界首创。而这背后,是“华山手外”几代人传承60年的成果。
6月27日,徐文东教授出任国际腕关节镜协会主席,这是中国医生首度获此殊荣。徐文东在云端发表就任演说时,感慨“这是中国手外科的荣誉”。7月17日,华山医院手外科将迎来建科60年,一个伴随着新中国发展而走来的学科,从上海走向世界学术的中心舞台,一路奋斗,一路传奇。
作为我国手外科的发祥地之一,华山医院手外科起步于上世纪60年代,60年来书写了一个个传奇,诸多国内外患者慕名而来。图为徐文东(中)正在为一个从河南前来上海求医的小患者进行术前会诊。
续写“颈七传奇”:手外科后一棒能否跑出新精彩
现代手术发展两百年,手术器械、手术路径与方法,乃至手术所用的麻醉药品都由西方人主导,要在外科领域征服西方同行,不容易。
2019年11月14日上午9点半,上海华山医院,一台左右颈七神经交叉移位术成功实施,接受手术的是一名来自德国、左手完全丧失抓握能力的5岁脑瘫患儿费利克斯。手术由徐文东主刀,术中出血仅25毫升。这背后是一名“不抛弃、不放弃”的德国妈妈桑德兰。为了找到世界上能治疗儿子的方案,她成了医学文献查询高手,并最终将目光锁定在由中国上海的华山医院顾玉东院士、徐文东教授团队首创的左右颈七神经交叉移位术上。
“这是中国医生的首创,手术一定要到中国做。”德国妈妈的想法,成就了这次上海看病之行。
在华山医院,此项手术已开展400多例。按既往经验,费利克斯这只手可以拿勺子吃饭、系鞋带,可以用双手独立拥抱生活了。
这样的手术不仅造福万千家庭,对徐文东而言也意义非凡。这是对其恩师、我国手外科奠基人之一、中国工程院院士顾玉东关于“颈七传奇”的续写。
作为我国手外科的发祥地之一,华山医院手外科起步于上世纪60年代,伴随着中国工业化进程发展而来。“华山手外”在保护好工人兄弟的双手方面已书写了很多传奇,尤其是1992年,顾玉东关于臂丛神经损伤与诊治的首创性报道,一举轰动世界医学领域。
在人体复杂的神经脉络中,臂丛有五根大的神经。通过上千例的病例观察,顾玉东发现,在健康的状态中,臂丛神经里最中间的一根神经,即颈七神经,作用似乎不是很大。他大胆假设,反复研究与实验:从好手的这根神经里截一段,移植到瘫痪手上,在不损伤好手功能的前提下,让受伤的另一只手摆脱瘫痪状态。
“移花接木”,引发轰动。从1986年开始第一台手术,到1992年发表第一篇科学报道,顾玉东团队还发现,病人恢复的过程同样值得探究。原来,病人受损的手在手术完成不久后的一段时间里,需要原本健康的手做动作,受损的手仿佛接到信号一般,才能跟着一起运动。也就是说,瘫痪手的恢复有一个“共同运动”的过程。手术后三到五年,受损的手才可以实现独立运动。
当时还是顾玉东学生的徐文东还有一个特别发现:对于这些手术后的病人,当你触摸其单侧手的时候,他们会产生双侧手都在被触摸的感觉。“即使过了三到五年,病人的感觉还是没有分离!”徐文东感觉,这可能与大脑功能的变化有关。
2001年起,启动博士后工作的徐文东带领团队开始了跨界攻坚。他们闯入的是一个国际全新研究领域——周围神经移位和脑功能的关系研究。原本的医学教科书告诉大家,周围神经与中枢神经是两套不相关的“神经通路”。但“颈七”移植后的病例告诉华山手外科的这群医生:故事,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华山医院徐文东教授
等来“第一个病人”,在“肩并肩”的传承中一路拓荒
沿着老师开创的手外科之路,徐文东开始探索大脑更多的可能性。不久,他等来了自己的“第一个病人”。那是一名4岁的脑瘫女孩,由父亲陪来。徐文东看着满是愁容的父亲,说了两点:第一,我们有一个手术方法;第二,理论上可行,但在人身上没做过。
“我们做。”这名父亲选择了相信。
通过伦理审查,第一台“左右颈七神经交叉移位术”开始了。
徐文东说,有难度的外科手术分两种,一种是方法都知道,就是敢不敢做的问题,属于“艺高人胆大”的手术。1999年,29岁的他主刀在跳动的心脏上取膈神经,就属于这类。当时,老师顾玉东站在他的身后。外科手术室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手术室里谁资历最高、谁负责,所以老师站在学生背后,意思就是“有我在,我担着”。现代医学尤其是手术技艺,何尝不是在这种“肩并肩”的传承中一路拓荒!
而这台“左右颈七神经交叉移位术”属于徐文东所说的第二类——连方法都没人想到过。那是2008年,徐文东38岁。这次,老师还是他的最强后盾。
相隔近十年,这两台手术都成功了。同年,徐文东主刀了第二例“左右颈七神经交叉移位术”,是给一名12岁的脑瘫女孩做的。
令徐文东欣喜的是,不到一年,第一例的4岁女孩回来看他。“我太惊喜了,结果比我预料的还好。”徐文东记得,女孩原来的手是张不开的,而这次,当他给女孩送上一颗巧克力时,5岁的她一伸手,就灵活地抓住了。
“这类脑瘫患者没有智力问题,只要解决偏瘫,他们就可以回归社会了。”徐文东至今记得“第一例”和“第二例”的问诊画面:4岁女孩是爸爸陪来的,为了给她看病,家里卖了房卖了地,走到倾家荡产的边缘;12岁女孩是外婆陪来的,走进诊室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下跪……
遇到这样的病人,通常医生是不敢接的,“怕惹麻烦”,但徐文东对这名外婆印象太深了。“她对我说:我老了,还是想给孩子看看好,不求自食其力,至少可以生活自理,姑娘越来越大了,难道上一个厕所还要麻烦别人吗?”
手术后没几年,徐文东愈发读懂了这些父母心——第一例4岁女孩的父亲几年后离世了,第二例12岁女孩的外婆不久后也走了,他们都是希望孩子在告别自己后,能获得一份生活自理的基本能力。 好消息是,这些孩子都因为这个手术恢复得很好,那名12岁的女孩后来还上了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
那么,手外科的手术,与治疗脑瘫如何相关呢?这个手术正是对“颈七传奇”的再开发。在徐文东进入神经生物学博士后工作站研究阶段,他与课题组发现大脑功能重塑参与了臂丛神经修复过程,进而提出脑科学领域的全新观点:一侧大脑具有同时控制双侧上肢的潜能。而这其中的关键通路就是“颈七神经”。徐文东发现,“颈七神经”不是没什么功能,它的作用恰恰是“博而不专”——通俗地说,可以将神经信号传递得更远、更广。
在前期研究证实“一侧大脑具有同时控制双侧上肢的潜能”后,课题组又提出了治疗中枢损伤后瘫痪上肢功能恢复的新方法:通过手术将健侧上肢颈神经移位至瘫痪侧的颈神经,避开损伤侧大脑半球,让偏瘫上肢与同侧健康大脑半球相连接,激发健康大脑半球的潜能,使健侧大脑半球同时控制双侧上肢。
如果说健侧颈七神经移位手术用于臂丛损伤是给病人换了“臂丛神经”,那么,当这种手术被用于中枢损伤后的上肢偏瘫,则相当于给病人的瘫痪手换了“大脑”。
2012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总结手术两百年重大事件时,提到了1872年布朗-塞卡尔的猜想,即“一侧半脑猜想”。当时,布朗-塞卡尔认为半边脑就可以管四肢。时隔近150年,这群中国手外科医生的临床研究验证了这个猜想,也在颠覆着人类对于脑的传统认识。“‘一侧半脑猜想’提示,可能我们在无形中唤醒了部分‘休眠’脑区或功能机制。”徐文东说。
从2008年到2018年,从不到10岁的脑瘫患儿到最大年纪83岁的脑梗后中风老人,在华山手外科经过手术治疗,患者们重新拥有了灵巧的手。
医生成果有病人功劳,用对病人的爱收获学科迭代
对徐文东来说,十多年临床应用的成功意味着,成人的大脑确实具有可塑性。
徐文东团队总结出周围神经移位术后大脑感觉、运动中枢的脑重塑规律,并得出一个重要结论:成年人类大脑可以实现一侧半球同时控制两侧上肢。这一新发现更新了原来臂丛损伤修复的理论体系,形成了从“大脑”到“靶器官”新的更完整的理论体系。基于这一理论体系,团队创新了良性脑重塑的多组神经移位手术方式、经颅磁刺激调整皮层兴奋性促进神经移位术后恢复困难的原有沉寂运动功能区再激活、中枢—周围联合磁电刺激方法改善中枢的不良脑重塑,并通过这些方法的联合应用,最终实现了瘫痪手功能的重建。
这一神经损伤修复诊治新理论已被国际权威教科书收录。国际权威期刊《神经科学》(Neurosurgery)多次特邀专家发表述评:“这是重要的工作,作者值得称赞”“为严重损伤的患者提供了非常有希望的方案”。
基于徐文东团队扎实的Ⅰ期和Ⅱ期临床,2017年12月,《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在线发表了这项来自中国的原创研究——“左右颈七移位术治疗中枢性偏瘫的Ⅱ期临床原创研究”,该文于2018年1月正式发表。
《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以严谨著称,杂志社随文配发社论给予高度评价:“创造性地利用外周神经系统神经移位解决中枢神经系统疾病,代表了一种全新的思路,同时为深入洞悉神经解剖和神经生理提供了机会。”2019年1月,该文章入选《新英格兰医学杂志》12篇2018年度最受瞩目论著第一名。
这是华山医院手外科一个接力30多年的科学故事——1986年,顾玉东院士在国际首创了“健侧颈七神经移位术治疗臂丛损伤”,徐文东教授继而突破性发展出一侧大脑半球可以同时支配双侧上肢的理念,赢得国际医学界“点赞”。
正是基于多项领先国际的技术,徐文东在国际学术“朋友圈”里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并在今年的国际手外科联盟最主要的组织——国际腕关节镜协会主席换届中当选新一任主席。一年的任期里,他肩负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在全球尤其是贫困地区推广手外科治疗技术。
事实上,乐于分享是“华山手外”一贯的传统,他们甚至为了便于推广,还钻研推出“高阶版”和“普通版”手术方案。而在几次访谈中,不论是顾玉东院士还是徐文东教授,都谈及一点——感谢患者。
在徐文东看来,医生的成果有病人一半的功劳。“1986年顾老师的第一个手术病人,2008年接受我的手术的第一个病人,他们面临的都是从未有过的手术,但基于对我们的信任,他们敢于冒险接受最新的技术,这是对医生的信任、对医院的信任,也是对医学的信任。这样,新技术才得以开展,他们为医学的进步也作了了不起的探索。”
在很多病人里,徐文东对老师1986年开展“健侧颈七神经移位术治疗臂丛损伤”的哈尔滨车祸受伤小伙尤其感兴趣。没有住址,没有电话,经过苦苦寻找,2001年,徐文东终于找到了这位哈尔滨的病人。“他跟我讲了许多问题,其中有的我们还没办法解决,但他告诉我,即使是手术16年后,触摸患手,好的手还是感觉被触摸。正是这点,让我们坚定了做‘感觉’的研究的信心,这才有了后来这些发现与突破。”徐文东感慨地说,当医生永远不要对病人的话听而不闻,对病人要多些关心,或许,病人会“吐槽”一些不舒服的感觉,而这些感觉可能正是挖掘科学新隧道的方向。
作者:本报首席记者 唐闻佳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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