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许多人来说,沈自尹,或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他研发的药物家喻户晓——急支糖浆、补肾益寿胶囊、补肾防喘片。
他就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教授沈自尹。2019年3月7日,他在上海逝世,享年91岁。
今天,正是这位“急支糖浆爷爷”的诞辰日。
回顾他的一生堪称传奇:西医出身的他,奉命学中医,结果开创了一个理论——他是我国中西医结合理论开创者;他一生有很多创新,却又始终围绕“肾本质”展开。这正是党最初交给他的任务,他为此奋斗一生,为中医成功注入现代注解,征服哈佛讲台。
他说,党的需求就是我一生的追求。
上医骄子奉命学中医
这位大师走上中西医结合的研究路有些偶然,对一些人来说,这起步甚至带有点“挫折”的意味。
沈自尹出生于1928年,少年时代为躲避战乱辗转多地上学,高中毕业后考入上海医学院(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前身)。
在大学里,他目睹国民党特务在校园里横行、镇压学生运动的,对此十分厌恶。作为进步青年,他在大学里就加入了枫林社,这是当时上海医学院的共产党外围组织。
上海解放后,他一面补习功课,一面投入共青团的筹建,后于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1952年,沈自尹大学毕业,服从分配,到广州岭南医学院工作;1953年调入上海的华山医院。工作差不多3年之际,医院党总支书记根据党中央宣布的“西学中”政策,决定安排他去改学中医。
党总支书记说,“当前西医普遍存在歧视中医的不良倾向,没有深入研究过中医,却要否定中医,这是不科学的态度,派你去学中医,就是要发扬中医的精华,这是一项光荣的任务”。
一席话,改变了沈自尹的一生。
“当时的想法很淳朴,就觉得这是一项使命,要无条件地接受。”沈自尹回忆改学中医的情境时曾这样说。
当时,上医学风严谨、名家荟萃,毕业生更被视作“天之骄子”,并且作为一个完全接受英美式西医教育的医学生,要改学中医,是非常难的。
“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沈自尹的首批研究生、华山医院中西医结合科王文健教授告诉记者,当时,全国还没有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的先例,且中医、西医完全属两套体系,自有逻辑,甚至有些对立。
一切从零起步。在华山医院的一间小板房里,老中医姜春华先生手把手地开始教沈自尹。中医讲究“勤求古训”“博采众长”,当时师徒两人清晨在华山小花园诵读中医经典,还一度成为华山医院的一道风景。
沈自尹很快学完了《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神农百草经》等多部中医经典。西医功底扎实的他,能为这条路带来什么?一切还是未知。
一生探究“命门”,摸清肾虚本质
上世纪50年代,沈自尹在国内率先开展中医“肾”本质理论研究。
这个年轻人“很拼”。为证明补肾药物可直接进行静脉滴注,他委托母校上海第一医学院把补肾中药成分萃取成静脉针剂。这样的针剂纯度有限,可能含有对人体有害的杂质,直接滴注有危险,谁都不敢贸然在病人身上试验。
沈自尹就以身试药。幸运的是,这次试验没给沈自尹带来很大伤害,他为科学献身的故事一时传为佳话。
这也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1959年,沈自尹在参加上海第一医学院组织的中医研究课题时注意到一个现象:在西医看来是全然不同的病,如功能性子宫出血、支气管哮喘、红斑狼疮、冠心病,在某个阶段都有相同的肾虚症状,都可以用补肾调整阴阳的方法提高疗效。
这分明是“异病同治”!那么,异病既可以同治,这些不同疾病间一定有共同的物质基础!这个科学假设埋在他的心中。
在脏象学说中,“肾”是先天之本,主管人的生长、衰老的过程。明代的命门学说更把“肾”看得像生命之门那样重要,肾阳温煦着全身各脏器的阳,肾阴滋养着全身各脏器的阴,似乎是人体各脏器的调节中心。
由此他想到,研究“肾”的本质,可能辟出一条研究中医理论的新途径。
经大量指标筛选,他们进而发现,尿17羟皮质类固醇(简称尿17羟)测定在肾阳虚病人中普遍很低,具有一定的规律性。
这项测定反映了内分泌重要腺体——肾上腺皮质的功能,沈自尹紧抓这个苗头不放,最终通过“异病同治”这一研究途径找到了肾阳虚的初步物质基础,成功找到一个中西医的结合点。
在1960年全国中西医结合学术交流大会上,以“同病异治,异病同治”富有辨证思想的命题,以肾阳虚具有共同物质基础(尿17羟值低下)为主要内容的论文被宣读后,轰动全国。
全国有7个省市按这一辨证标准进行尿17羟值的验证,都重复出该结果,远在日本的高雄病院也在肾虚病人的指标测定中得出相同结论。
这是中西医结合对中医脏象理论研究的重要突破。1965年,上海市选了三篇论文去参加国家科委中医中药组成立大会。除了肾的研究,还有邝安堃教授的阴虚阳虚动物实验模型、裘德懋主任的针刺麻醉在肺切除手术中的应用。
会后,沈自尹受协和医院邀请去宣读论文。历经10年,在这座中国西医的最高学府里进行宣讲中医,沈自尹,心绪翻腾。
也因为西医发源地之一的协和医院邀他开讲,中西医结合研究自此开始获得中国学界的认可。
坚持看“普通号”,研发急支糖浆造福病家
为传统中医引入现代注解,开拓出全新学科门类,为中国培养出第一个中西医结合博士及一批学贯中西的医学人才……沈老的成就很多。
进入21世纪后,他还将系统生物学、干细胞研究和中医的研究结合起来,取得很多成果。
比如,发现补肾药激活内源性肾上腺皮质干细胞是改善肾上腺皮质功能的细胞学基础,系列研究成果让他受邀到哈佛大学演讲。他终于可用中西医结合的实践成果向世人宣告:祖国医学的确蕴含深刻的科学原理。
说起来,沈老一生的高光时刻真的很多,而几段插曲故事同样精彩。
1969年,他报名参加四川山区的中医药探索队,当地百日咳流行,小儿咳呛不止,山区缺医少药。
按中、西医理论所长,他拟定了中草药处方,用大锅汤的形式发药,患儿病情大获缓解,有效控制了百日咳流行。老乡对这位“上海来的高明医生”交口夸赞。
1970年回沪后,凭借在四川山区用中药治疗急性病的心得,沈老在中西医结合病房陆续开展以生大黄为主的方药,治疗急性胰腺炎和上消化道出血。
他还吸收南通一带治疗急性肺炎的经验,以鱼鸭汤(以鱼腥草、鸭趾草组成)加清肺热的金荞麦、四季青,治疗肺炎的效果得到提升。在此基础上,他又研究加上宣肺止咳的中药,用于治疗急性支气管炎,在中西医结合病房使用,获得显著疗效。后来,这个方子成为院内制剂在华山医院使用,一瓶只要4元钱。
上世纪80年代,四川的涪陵制药厂(重庆太极集团前身)请当地卫生局负责人赶到上海找沈自尹。
原来,药厂希望寻求新生机,想到了这位当年来下乡过的“高明医生”。在药厂求得的方子里,就有治疗急性支气管炎的华山医院院内制剂,也就是后来家喻户晓的“急支糖浆”。
这位德高望重的医学大师,没有因此发大财,到89岁高龄,他仍坚持在华山医院坐诊,且只看普通门诊。
“普通也好,专家也好,病人来看的都是我沈自尹同一个人,给的处理也是一样的,没必要让病人多花钱。”他总这样说。
很多人好奇沈老的成功秘诀,他曾这样说:我走上中西医结合之路最初并非自觉,但一旦自觉了,就抓住不放,进行长期的积累,这大概是因为我处事有一定的毅力,坚持就来自毅力。但这个伟大的事业吸引了我,令我在这条道路上一走就是半个世纪,必然因为她有独特的魅力。
沈老说:中医不属于艺术范畴,却具有艺术特征,所谓“医者意也”,这“意”并非随心所欲,而是指构思,这构思水平的高低决定了治疗效果的好坏。中医诊治疾病的水平参差不一,看来就在“构思”的水平。
听学生回忆老先生的生平,你可以理解这种医艺相通的比喻。这是一个“不一样的爷爷”:笑起来总是眯着眼,不与学生“摆架子”,年轻时是话剧社男主角,80岁高龄还爱打保龄球,平日与夫人合舞国标,能惊艳四座……
爱吾所爱,无怨无悔,这是这代老医学科学家的追求与信念。他们在科学的黑夜中成功捕捉到灵感的闪电,而这一切来源于之前的千百次投入,千百次等待,千百次追逐。
生前,沈老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这话出自《易经》。
学生王文健教授说,中西医结合处于中医、西医之外的“第三地带”,没有先天优势可以“啃老”,有的更多的是外界的无视、看轻、怀疑乃至质疑,科研的道路上更多是寂寞相伴,如何让两个看似对立的大学科体系糅合发展、并获得主流认可,唯有拿出令人信服的成果。
“身处沈老的处境看学科的位置与发展,或许能对这句话,对他的奋斗人生有更深刻的理解。”王文健教授说。
作者:唐闻佳
编辑:顾军
责任编辑:张鹏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图:华山医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