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大宋宫词》在争议声中迎来结局,该剧播出时,每集都打出“本剧依据史料与传奇改编”的字幕,类似免责告示:契合历史者来源于史料;有悖史实者推诿给传奇。剧中宋太宗召赵德昭回京参加其父宋太祖的十年祭典,赵德昭因襄王赵元侃邀饮而毒毙襄王府;秦王赵廷美随即在宫廷会宴上谋刺乃兄宋太宗。历史上,宋太祖死于976年,十年祭应是雍熙三年(986),而德昭早死于979年,廷美在984年也被太宗贬死。剧中叙事,年份大悖史实还在其次,把廷美从受害者变为谋逆者,则尺寸未免大,令人失去追剧兴趣。
《大宋宫词》的主体部分是以宋真宗时代作为大背景的。在北宋政治史中,一般将真宗与太祖、太宗三朝划入前期,但其历史面相给人有点不尴不尬的印象,诸多方面值得重新评说。
**守成之主
宋真宗是北宋第三代皇帝,997年三月继位,1022年二月去世。太祖以“陈桥兵变”从前朝夺取政权,太宗继位则留下洗不白的“烛影斧声”,相比之下,真宗是首位正常登基的北宋君主。真宗朝可分前期与后期。前期十年,从其即位到景德四年(1007);后期十五年,从大中祥符元年(1008)到其辞世。
真宗前期面对前朝留下的诸多负面遗产:太宗在皇位传承中激化的皇室信任危机;开国以来川蜀地区深度存在的社会矛盾;雍熙北征惨败造成的贫弱困境与边防危局。即位次月,宋真宗就为贬死的赵廷美平反,恢复其秦王封爵与原任职位;同时追赠太祖之子、已故皇兄赵德昭与赵德芳分别为太傅、太保。真宗乃排行第三,次兄赵元僖死于太宗晚年,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长兄赵元佐,目睹叔父廷美贬死,解救未成而发狂纵火,废为庶人,真宗也复其王爵,允许他养病不朝。对在世诸弟,他都逐个封王加官,以兄友弟恭的姿态强化皇室凝聚力。
川蜀远处西南,晚唐至宋初郁积了复杂的社会矛盾,在太宗晚年激成王小波、李顺起义。起义虽被镇压,深层次问题却积重难返。第一个千禧年元旦,益州(四川成都)戍兵聚众起事,推举王均为领袖,建立了政权。这是王小波、李顺起事的余波。朝廷派兵平定,再派治蜀名臣张咏(他在太宗末年赴蜀,曾转化大批李顺之徒为良民)前往,宽严相济,恢复民生,整顿吏治,结束了宋初川蜀反侧不靖的局面。
除此,整个真宗朝少有群体性民变,这与当时休养生息政策大有关系。咸平元年(998),免除全国亏欠税额达二千余万。咸平二年,允许无田客户垦种国有荒地与长年无主荒田,免税五年再年缴收获十分之二,作为定额。咸平四年,减省全国冗吏十九万五千人。咸平五年,严禁在各种税额外加征羡余。景德二年,颁布《农田编敕》。景德三年,设立常平仓作为救荒赈饥的储备粮库。经过短短六七年调整恢复,北宋内部矛盾暂时缓和,社会经济大有发展,国家政权渐趋稳定。真宗前期称得上是合格的守成之主。
在对外关系上,真宗面临更大挑战。宋太宗在处理与西夏的关系上无大作为,坐视李继迁尾大不掉。就在北宋皇位嬗代之际,李继迁上表请降,却以退为进要求恢复其统治权。宋真宗无暇西顾,仍封其定难军节度使,放任他重领党项故地,但进扰仍然不断。直到景德元年李继迁去世,继任者李德明执行其父遗言,中止反宋,西边压力始告缓解,北宋这才可能专力应付咄咄逼人的辽朝攻势。
宋太宗雍熙北征大败,宋辽均势彻底打破,军事主动权转手辽朝。真宗初政,辽军几乎每年放马南下。宋真宗调整边防政策,力争和平相处,同时改善边将配备,部署防御体系;招募民间壮勇,加强军事实力,取得了一定成效。
辽军连年南牧,显然为致命一击作试探,这才有了景德元年的澶渊之役。不必复述较量的细节,只作几点评论。其一,以结果而论,宋朝险胜,但战争拼的是综合实力,没有前期的经济恢复与军事措置,连险胜也无从谈起。其二,宋真宗亲征澶渊前有过动摇,朝堂上更不乏出都避难的谬见,都是雍熙败北引发深度恐辽的应激反应。其三,寇准等力挽狂澜力主御驾亲征,真宗最终听从成行,既是险胜的原因之一,也是其前期主政的亮点。其四,在略占上风的情况下,宋朝仍急切求和,主动缴纳岁币,既有恐辽魔咒效应,也有前不久西夏连年侵扰与川蜀兵民变乱等内外不稳的考量。其五,澶渊之盟开创岁币模式,成为宋朝其后对夏对金妥协的惯用手段;但澶渊之盟是平等的盟约(“绍兴和议”不宜与其混为一谈),也奠定了南北百余年的和平格局,无疑应该肯定。
真宗前期用吕端、张齐贤、李沆、吕蒙正、向敏中、毕士安、寇准与王旦相继为相,李沆任期最长,也最获信任。他告诫真宗“不可用新进喜事之人,中外所陈利害皆报罢之”。真宗采纳其为政之道,故其前期未见折腾。王夫之赞扬李沆“以道事君”的大臣典范,评价他与真宗的君相合作无愧“一人之识,四海之藏”(《宋论·真宗》)。
宋真宗的封禅摩崖“德星岩”,至今还保留着若干残字以及完整的篆额“登泰山谢天书述二圣功德之铭” 资料图片
**封禅闹剧
澶渊之盟前一年,宋真宗询问国家钱谷积储数,三司使陈恕迟延不报,回复执政追诘说:“天子富于春秋,若知府库充实,恐生侈心,是以不敢进。”当时李沆在位,真宗表示赞许。次年,李沆逝世;澶渊之盟订立,宋与辽夏关系渐次正常。眼见内忧外患终告解除,经济发展也势头喜人,真宗感觉日渐良好,宰相寇准也有自得之态。王钦若乘隙进“城下之盟,《春秋》之耻”的谗言,离间君相。寇准随即罢相,王旦取而代之,王钦若再任执政。
王钦若的挑唆重创了宋真宗的尊严。于是,天书封祀乘势上演,贯串整个真宗后期:大中祥符元年(1008)正月天书下降,四月京城始建玉清昭应宫,五月封禅泰山;二年全国兴建天庆观千余所;四年汾阴祭祀后土;五年追尊子虚乌有的赵玄朗为圣祖;七年亳州拜谒老子。以往讨论这场神道设教,过多强调真宗的自尊心,这里对其深层动因再作评断。
其一,声明其继统合法性。即位之初真宗尽管借助平反与追封,力图消泯太宗与自己在皇位传承上的负面影响,但内心纠结始终挥之不去。首份天书上特地标明“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云云,就旨在昭告他继统是“守于正”的。
其二,在东亚文明圈宣示宋朝的地位。《宋史·真宗纪》推断真宗君臣是在获知契丹故俗“一岁祭天不知其几”的情况下,才打出天书封祀这张牌的,“欲假是以动敌人之听闻,庶几足以潜消其窥觎之志”。宋朝当然企望以封禅祭天在文化正统性上压契丹一头,但宣示的对象却不限于辽朝,也包括西夏在内的周边。据《宋史·真宗纪》,大中祥符年间,甘州回鹘、三佛齐、大食、注辇等先后朝贡祝贺封祀,正是这一诉求期待的回报。
其三,提升君权的地位。包括澶渊之盟在内的真宗前期政治,吕端、李沆与寇准等名相功莫大焉,真宗却以“无大臣体”罢免寇准。真宗发起天书封祀,频繁大祭,因为决策者、主祭者都是君主,庄重的典礼借重繁文缛节,带来前所未有的仪式感。
其四,藉以凝聚民情人心。回顾前代五次封禅,都在天下一统的所谓盛世。尽管不自量力,但祥符封祀的用意显然宣扬比肩前代的太平盛世业已到来。据哲宗前期《青箱杂记》说,东封西祀时“中外臣民,协谋同欲”,这一追述虽有夸大,却也反映企盼盛世太平的普遍心态。诚如刘子健研究宋代封禅时指出:“这种信仰和仪式,现代人看来也许是迷信,但在当时确有它的功能,可能鼓舞人心,可能维系民情。”(《两宋史研究汇编·引言》)。
真宗后期的这场闹剧,其恶果与教训触目惊心。经济上劳民伤财,国力耗竭。天书封祀开场当年,三司报告“大计有余”,仅过三年即告“经费不给”,到其晚年,“内之畜藏,稍已空尽”。财政窘困引起物价高涨,天禧年间(1017—1021),“谷帛之直(值)比祥符初增数倍矣”。政治上朝局逆转,政事不修。神道设教既然出自真宗主张,后期宰执无不奉承帝意,顿失前期贤相刚正直言的立朝风范,连宰相王旦也缄口附从,寇准则有失晚节才再度入相。至于王钦若、丁谓,作为这场丑剧的作祟者与操办者,与陈彭年、刘承规、林特俱受眷顾而并称“五鬼”。正如叶适浩叹:真宗后期,“纪纲之失犹其粗者耳,并与人材皆坏”(《水心别集·纪纲二》)。咸平初政时,真宗曾严禁天下进献祥瑞,大中祥符时,一反常态热衷祥瑞,晚年更沉溺道教而坠入迷狂,对国政自然“不思修本”而少有用心。社会风气上装神弄鬼,上下愚人自愚。从真宗到王钦若、丁谓,自编自导;各地进献天书祥瑞的官吏与父老,也争先恐后追随。正如《宋史》所说“一国君臣如病狂然”“为此魑魅魍魉之事”(李贽语)。
**总体上升的宋真宗时代
真宗朝政局后期与前期反差之大实在出人意料。那么,应该怎样总评宋真宗时代呢?
王朝周期律是考察中国帝制时代兴亡盛衰的不二铁律。任何王朝都会呈现各自的新生期、上升期、繁荣期、衰变期、没落期。据此而论,宋真宗时代总体上仍处于北宋上升期。
在社会经济上,后期较之前期虽受打击,但有利农业的政策仍在颁行,例如大中祥符六年,免除全国农具税;天禧二年引进推广高产的占城稻。在以农立国的传统时代,户口数与垦田数是衡量社会经济的重要指标。若以太祖晚年数据为指数100%,全国户数在太宗晚年增至134%,真宗晚年激增至281%;全国垦田数在太宗晚年仅增至105%,真宗晚年也增至178%。这两组数据充分证明宋真宗时代经济增长的速率。
学界多把以厢统坊的厢坊制确立,视为唐宋之际城市管理体制转型的完成,这一转型虽是渐进的,但《宋会要辑稿》首次系统登录真宗天禧五年开封府新旧十厢隶属的坊数、户数与人吏数,表明厢坊制在真宗时期已然成型。厢坊制取代坊市制,有力推动了城市经济与工商贸易的繁荣,商税可以用来测试这一繁荣度。若以太宗后期数据为100%,真宗前期的景德中仅增至112%,而到真宗后期的天禧末激增至301%。这组数据也间接说明了厢坊制在太宗、真宗两朝的进展力度。
在政治制度上,太祖太宗两朝固然多有创立,但不少制度却是在真宗朝才得以完善的。即以中枢权力制衡中举足轻重的台谏制度而论,前两朝少有留意;直到天禧元年真宗颁诏:谏官、御史自此各置六员,增其月俸,不兼他职,每月须有一员奏事,倘有急务特许及时入对。天禧诏书是宋代台谏系统正式确立的标志。科举制在真宗朝更趋严密:景德四年,实施考卷糊名制;大中祥符八年,推行试卷誊录法。这些制度严格公正,北宋取士水准进入最佳期。
祖宗家法作为宋代政治文化的核心命题,正式提出虽在宋仁宗亲政之初,但真宗朝,“其实质精神已经在当时的政治生活中逐渐发展起来”(邓小南《祖宗之法》,282页)。真宗初年,臣下就有“三圣相承”的吹捧,把真宗与太祖、太宗相提并论。真宗尚有自知之明,深感祖宗功业难望项背,故有“保祖宗基业”与“守祖宗典故”的提法,植入了“祖宗之法”的早期胚胎。
士大夫政治堪称宋代政体的底色之一,这与隋唐以来的科举制在宋代进一步改善息息相关。继太宗扩大取士规模之后,真宗咸平三年(1000)录取进士、诸科与特奏名高达2100余名,景德二年(1005)更超过3000人,成为宋代取士最多的两榜。宋初进士一旦金榜题名,便能直接跻身官场,他们在真宗朝已崭露头角。即以参决朝政的宰执群体而论,无论前期以吕端、李沆、寇准与王旦为代表的正面人物,还是后期以王钦若、丁谓为代表的负面角色,都是科考出身的士大夫。新型的士大夫政治正是在真宗朝徐徐拉开大幕的。真宗前期谦谨,遵从李沆等名相贤臣的治国方针,故朝局大政相对修明;后期固执,连王旦、寇准都不能独善其身而曲意顺从。但宋人认为:太祖太宗朝,“治体类于严”;真宗、仁宗、英宗朝,“治体类于宽”(《大事记讲义·论治体》)。士大夫政治正处在育成之中,终于在仁宗中期迎来了以范仲淹为代表的巅峰时期。
宋真宗时代既然处于王朝上升期,尽管后期大折腾,因尚未进入衰变期或没落期,随着真宗驾崩而改弦更张,后继主政者以宽仁治国,逐渐进入繁荣期。
**如何评价刘皇后
宋真宗与刘娥的帝后关系在两宋宫廷史中确实最富情节性,也为后世留下了虚构的空间。自景德四年郭皇后去世,真宗就一心提高刘娥的名位,却因其出身寒微而一再遭到抵制,到大中祥符五年才册封为皇后。这一过程,既印证了士大夫政治的顽强存在,也说明真宗对刘娥感情的执着。其时,刘氏45岁左右,仍能赢得真宗倾心,更关键的或许是为人才慧强敏。大中祥符九年起,真宗“自是不康”,刘皇后渐预外政应该不早于此年;天禧四年,真宗一度“不豫”,朝政从此打上刘氏印记。乾兴元年(1022)真宗去世,刘氏以皇太后权处分军国事,听从王曾等建议,将天书伴随先帝入葬永定陵,终结了真宗后期的昏悖之政。
北宋共有四位垂帘听政的皇太后,真宗刘皇后与英宗高皇后对朝局的影响不容小觑。高氏以太皇太后听政九年,主持元祐更化,不仅未能消弭新旧两党的隔阂,反而使之势同水火,致使哲宗亲政就“绍圣绍述”,全面清算,北宋政治转入衰变期。相比之下,刘氏听政十余年,不仅消解真宗后期的政治危局,士大夫政治虽一波三折却回归正轨;且随着皇权的平稳移交,终于开启了后人追怀的宋仁宗时代。在宋真宗时代向宋仁宗时代的过渡中,说刘皇后守护了江山,其言似不为过。
作者:虞云国(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编辑:于颖
责任编辑:李纯一
来源:文汇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