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在整理民国时期由同济大学发行的刊物《德文月刊》(Deutsche Monatsschrift)时,发现冯至先生曾在该刊发表教辅类文章《德语成语类编》。冯至先生曾在同济大学附属高级中学执教三年,并于1936至1937年间任该刊主编,目前学界对此鲜少关注。本文梳理史料,考辨《德文月刊》的复刊,勘察冯至主编该刊的历程。
1935年9月,冯至留德归来,在京暂谋得中德学会干事的差事。翌年,冯至经校友蒋复璁通过朱家骅被举荐至同济大学附属高级中学。(冯姚平:《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冯至画传》)同济大学此时着手筹办文学院,计划发展为综合大学,对冯来说也有建设新学科的前景。
冯至任职后,将一部博士论文DieAnalogievonNaturundGeistals Stilprinzip in Novalis’Dichtung赠予同济大学,扉页(见图)上有冯至手泽:“赠同济大学图书馆著者冯承植”。同济大学图书馆首次登记时间为1936年10月2日。这说明同济大学是冯至学成归国后第一份教职,与其自传回忆的时间契合。根据落款,此时他仍使用旧名冯承植。
冯至在同济大学执教的成就之一是主编《德文月刊》。1924年春,同济大学中学部应学生的要求创办了课外学习刊物《德文月刊》,创刊主编为时任中学部教务长欧特曼教授(Prof.Dr.Wilhelm Othmer,1882—1934)。《德文月刊》系当时国内唯一学习德文的刊物(按:欧战前,中国曾有两份德文学习刊物《自西徂东》和《德华学报》,但都在《德文月刊》之前停刊),是中国近代报刊史上的独特现象。该刊中德对照,旨在帮助德语学生学习德语,译文辅以脚注,补充背景知识,促使学生接触德国历史、文学和文化。常设栏目含德语文学作品(德汉对照)、名人名言、时文选摘、中国文学作品(汉德对照)、场景对话、应用文、文法等。第一二卷发行量达一千,影响颇大。《德文月刊》发行两卷后便于1928年休刊,主要缘由在于“翻译的工作吃力且费时”(德文月刊社:《重刊宣言》,载《德文月刊》1936年第3卷第1期)。《同济大学史》相关记载简略如下:
《德文月刊》……因故停刊……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准备复刊,由于该刊原主编欧特曼教授病故,主持乏人,加之翻译稿源又缺,因而未能如愿。……在本校教务处领导下,重建德文月刊社,由中学部主任冯承植教授主编。(翁智远、屠听泉主编:《同济大学史》)
此处存疑点有二。其一,德文月刊社何时重建。实际上,停刊后,月刊社实体仍存,维持营运:“每年照章选出其干事部之人员以管理之”(《德文月刊社略历及近况》,载《芥舟》1934年第2期)。另不乏读者来信购买存书,一方面实证其影响力,另一方面证明月刊社的存在。然而,干事能做之事惟有管理和售卖库存旧刊,编辑和出版陷入停顿。后月刊社于1932年重建,主要由于下文所提遭日方炮击一事。其二,冯至是否促成复刊。实际上,复刊并非在1932年事变后才启动。月刊社早有复刊计划,曾发文《德文月刊之过去与未来》述愿:
溯月刊创办迄今,屡蒙阅者赞许,并有催询延期之故者,足见本刊自有相当之价值,……现任校长张先生颇愿月刊之复活,本社同人及同学亦以月刊停版为可惜,故张先生有收归校办之意,所用经费悉由学校担任(德文月刊社:《德文月刊之过去与未来》,载《国立同济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1928年)。
月刊社在休刊不久便有意复刊,且获校方支持,出版经费无虞。1931年,高三学生积极筹划出版,未料到“九一八事变”爆发,同济大学惨遭炮击,月刊社不能幸免于难,损失惨重。后学校迁至吴淞,月刊社重建,但欧特曼无意担任主编一职,复刊一事就此搁置。1934年,欧特曼病逝,主编之位悬置。1935年,复刊才重回日程,获时任附中主任陆振邦的支持。1936年6月,《德文月刊》正式复刊。《重刊宣言》阐明复刊缘由:“这月刊在今日是更加需要了,因为同济的学生在增加,而中学的德文钟点却较前减少,所以学生要练习德语,非更靠自修不可。自修需要适当的读物。”复刊号封面登已故总编欧特曼的照片,《重刊宣言》重申首卷发刊宗旨:
使学生易于从事于德文的学习,并由谨密的,适当的注释,为彼等开发读德文的德国文学和科学书籍的门径。近数年来,中国学习德语的为数渐多,且了解德国学术之价值的人,亦日益增加起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论语第十五篇第九章)这个锐利的工具应在德文月刊中创造出来,而且希望它能使中国的青年,易于明瞭德国学术之精奥,并因此间接的辅助,促进近世中国学术之发达。(按:这段话原出自《德文月刊》的“发刊宣言”)
这段话重复了创刊号《发刊宣言》的宗旨。这足以表明月刊赓续旧刊、初心不变的愿望。耐人寻味的是,复刊号版权栏主编空缺。当年9月,冯至才开始担任大学部德语教授兼任同济大学附设高级中学及德语补习班主任。这表明,德文月刊社与学校教务处勠力同心,复刊工作经铢寸累积,在先生赴任前已有水到渠成之势,故复刊号并无先生痕迹,且复刊显然并非冯至先生促成。论及文学修养和德文水平,冯至作为享有名气的诗人和留德博士,都能胜任月刊主编一职,且身为附中主任,担任主编也是其职责所在。可以想见,冯至应月刊社和教务处之请挂帅。故1936年11月第二期起,“FengTscheng-Dsche”之名出现在主编一栏,换言之,冯至主编了第三卷第二期至第十期,而非第三卷全部卷期。第一期发行后,月刊社为新主帅额手称庆:“顷悉三卷二期,于该刊主任编辑冯承植博士领导下,不久即将出版。……该刊主任编辑冯教授以专攻德国文学哲学之资,出编德文月刊,吾人不禁为该刊前途庆也。”(德文月刊社:《德文月刊扩充内容》,载《国立同济大学旬刊》1936年第109期)
虽与前两卷相比,第三卷的文学占比下降,但保留中德对照的形式,在编排上沿袭前两卷设定的框架,设有论述文学文化的文章、德国和中国文学作品、情景会话和语法等栏目。复刊号既已定下基调,再易框架实属不妥,想必延续也是较为实在的做法,故第三卷整体框架并无大变动。月刊社原计划于1937年10月1日出第四卷,未曾料到“七七事变”爆发,抗日战争全面展开,同济大学内迁,发刊一事就此搁置。
面对前文所提稿源紧张的情况,冯至从所得教学经验和素材中辑录德文知识并提供给由己主编的月刊也是情理之中。在《德文月刊》第二卷第五期第149—150页和第六期第190—192页,冯至分两篇辑录了《德语成语类编》(Deutsche Redensarten,nach Sachgruppen angeordnet)。作者一栏标明“冯承植辑”。德文“Redensart”可解作“谚语性成语”或“习惯用语”。汉语成语通常为四字,而德文习惯用语通常为动词搭配介词词组或名词。在第五期,冯至按“思想”“考虑、思量”“注意”“不注意、忽略”“意见”“知识”“教”和“学”辑录了73条德文成语。在第六期,冯至按“记忆”“忘却”“惊奇”“失望”“聪明”“愚蠢”“狡猾”辑录了58条成语。从德语学习的视角来看,冯至先生辑录的成语到现今仍未过时,仍可为德语学习者的辅助材料。
1939年8月,冯至辞去前后约三年的同济大学教职,结束了中学德文教学生涯。转入西南联大后,冯至的文学创作和翻译事业走上一个巅峰,《歌德年谱》《审美教育书简》《十四行诗》纷纷问世。德国波恩大学特陶德文教授(Rolf Trauzettel)曾评价冯至为“诗人型的学者,学者型的诗人和翻译家”(张恬主编《冯至全集》第5卷)。这道出大多数人对冯至的印象。审视冯至一生,我们发觉,他在“幽婉的名篇”(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载刘运峰编《1917-1927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之外曾产出教学用书,曾主持过《德国文学简史》(1958)的编写,曾参加高等学校中外文系的教材编写工作,但教学显然被其诗歌和研究的光芒遮蔽。《德语成语类编》虽非文学作品,系教辅类辑录文字,但承载了教学经验和心得,说明先生在德语基础教学上下过不少功夫,并告知:冯至先生亦是一位师者。
作者:卢铭君
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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