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1869年1月12日—1936年6月14日),原名炳麟,字枚叔。后因慕顾炎武之为人,改名绛,别号太炎。浙江余杭人。自幼受外祖、父影响,萌生民族主义意识,矢志反清,曾大骂光绪皇帝为“小丑”,因此入狱三年。被释后东渡日本,主持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宣扬民主共和思想,促进了辛亥革命的诞生,与孙中山、黄兴并称“辛亥三杰”。中华民国成立后,宣扬“革命军兴,革命党消”,主张共和制,曾被袁世凯软禁三年。后支持联省自治。晚年主张抗击日本侵略。
章太炎早年入诂经精舍,从德清俞樾学,习古文经学,上溯高邮二王父子,号为清代朴学殿军。作《文始》《小学答问》等书,开创近代之语言文字学。入西牢以后,精研佛学,后以唯识学解《庄子·齐物论》,建立“齐物”哲学。家世中医,性又嗜医学。其一生著述,涵盖了国学的大部分,为举世公认的国学大师。讲学近四十年,其弟子如鲁迅、周作人、黄侃、钱玄同、朱希祖、王仲荦、姜亮夫,等等,都成为后来中国思想史和学术史上的大人物。
以上对章太炎的简单介绍,反映的是一个“革命家”和“国学大师”的形象,似乎让普通人望而生敬,甚至望而生畏。但实际上,章太炎并不是一个板起面孔、严肃端坐的“腐儒”,也不是一个不通人情、不讲道理的“疯子”,而是一个有真性情的活生生的“人”!这一点,其实是以往我们认识或者研究历史人物时容易忽略的。
在家庭生活中,最能够体现章太炎的“人情味”。章太炎先娶王氏,生了三个女儿。长女章?(lǐ),婿龚宝铨;次女章叕(zhuó),过继给长兄章篯;三女章?(zhǎn),字?(穆)君,婿朱镜宙。王氏于1903年去世。1913年,在孙中山秘书张通典的介绍下,章太炎娶汤国梨为妻,生长子章导,次子章奇。
据传说,章太炎曾经在报纸上公开征婚,提出择偶的几项要求:
一、以湖北籍女子为限
二、须文理清顺(能作短篇)
三、大家闺秀
又有人在上述三项之后补充了两点:
四、要不染学堂中平等自由之恶习
五、有从夫之美德
或者有人以为后两点应该是另外的要求:
六、要出身于学校,双方平等自由,保持美德
七、反对女子缠足,丈夫死后,可以再嫁。夫妇不和,可以离婚
由于这一事件被视作“现代征婚广告之滥觞”,而章太炎又是近代最激烈的革命者和国学大师之一,“章太炎征婚”便成为流传甚广的故事,很多传记也特别记载此事,为号为“疯子”的章太炎又增添了一出喜剧色彩。
章太炎与汤国梨在上海举行婚礼
但章太炎究竟是否刊登了征婚广告呢?章念驰先生说是没有的。而据谢樱宁(怀疑应该是“撄宁”,出自《庄子·大宗师》。《聊斋志异》里面的“婴宁”,应该也是这个来历。指的是一种心灵不受外物纷扰的境界。)在《章太炎年谱摭遗》里面的说法,谈到这件事的,基本上都是辗转抄撮,对于“广告”原始发表的报刊、时间,则语焉不详,只有陈存仁的说法明确提到了是在《顺天时报》上。谢氏翻过不全的《顺天时报》,却并没有发现所谓的“征婚广告”,但出于历史学家的审慎,也并没有完全否认。更进一步,谢氏明确了两点:第一,章太炎有可能发布“广告”的时间,只有癸卯年(1903)初妾王氏去世后至“苏报案”下狱(1913年6月30日)之间和武昌起义成功章太炎回国后两个时间段,而以后者可能性更大。第二,由于章太炎在辛亥前的文章《平等难》中反对“齐男女”,民国后又主张“婚姻制度宜仍旧”,所以“广告”内容不可能有上述六、七的内容。
至于其他几条呢,从后来章太炎与汤国梨结婚来看,汤国梨是乌镇人,第一条便不符合要求了。汤国梨还是务本女塾师范学校毕业,有新思想,曾参与革命募捐活动,自然属于新式女子,后面两条也不符合;中间两条,则是名副其实,甚至不止于“文理清顺”而已。总体来看,后面四条,大概还是符合章太炎的思想的。而以湖北籍女子为限,却是很有些莫名其妙。这里我做一个猜想,特意提到“湖北”,可能原因在于二人订婚之时章太炎正在武昌,而武昌又是首义之区,革命之火的燃烧地,所以便有了这样一种显示章太炎“革命性”的传言。
汤国梨先生晚年也曾对人比较详细地谈过她所知道的章太炎,由胡觉民整理,一种分两次发表在上海《文史资料选辑》上,题作《汤国梨谈章太炎》,一种发表在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7辑上,题作《太炎先生轶事简述》。在这段叙述里面,汤先生介绍了她与章太炎的成婚经过。
我是浙江吴兴乌镇人。三十岁时,由上海务本女塾师范同学张默君的父亲、同盟会会员张伯纯(通典)先生介绍,与章太炎结婚。……我和太炎结婚之前,彼此并未见过面。一九一三年五月,太炎在武昌与黎元洪商议“二次革命”时,来信向我求婚。当时张默君曾征求我意见,说双方是否要先见面谈谈。我对这项婚事,没有表示反对,就算已经同意,所以感到没有见面必要,便定下来了。我在求学时,即已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对当时知名人物多少有所了解,关于择配章太炎,对一个女青年来说,有几点是不合要求的。一是其貌不扬,二是年龄太大(比我长十五岁),三是很穷。可是他为了革命,在清王朝统治时即剪辫示绝,以后为革命坐牢,办《民报》宣传革命,其精神骨气与渊博的学问却非庸庸碌碌者所可企及。我想婚后可以在学问上随时向他讨教,便同意了婚事。当时办婚事,男方需要先送四色聘礼,象太炎这样有声望的人,聘礼自不当轻,可是他只知闹革命,生活一直不富裕,便将自己所受的一枚勋章也作聘礼,凑满四色。
在后者所刊登的版本里,还有这样一段话:“无如婚后的章太炎,渐以夫权凌人。始知其已逝世之妾王氏,虽与生有女儿三人,稍不遂意,即遭其凌辱。所以太炎除老丑穷,脾气也很坏。”但从本书所收章太炎与汤国梨的近百封书信里面,看到的却是绵绵情意,是浓浓的关爱,完全看不到夫权的盛气凌人。比如寄信多而收信少,章太炎便“存想无极,镜中对影”,“眷念既深,夜不成寐”。收到回信和照片,又“珍于拱璧”,“聊伴岑寂”。关心夫人生活,极其细心,“少餐瓜果,勿当风偃寝”,“冬春之间,火须少近,芦菔(即萝卜)、橄榄宜常服,以免时疫”。如此种种,颇有琴瑟和鸣之意。
本书中所收章太炎致汤国梨的第一封信,应该算是一封“订婚信”,对于二人成婚的经过,倒颇有补充说明。先录全文如下:
志莹女士左右:
昨接电,述张君伯纯示语,知左右不遗葑菲,诺以千金,不胜感忭。江左、浙西文学凋敝,荐历岁年,赖左右昌明诗礼,为之表仪。不佞得以余闲,亲聆金玉,慰荐无量。迩来人事烦忧,劳于征役,自沪抵鄂,又几二旬,诸所规谋,未能大定。黎公属赴燕都,有所箴戒。以规为瑱,又在意中。亦因官事便蕃,宜有措置。幸而克济,东隅保障,不敢不勉。若佞谀阻梗,且作别图。握手之期,当非甚远。先上约指二事,以表璞诚。临颖拳拳,不胜驰系。初夏气暖,动定自卫。
章炳麟鞠躬
五月二十六日
由此信可见,第一,章、汤二人的婚事,张通典确为冰人。第二,虽然有客套的成分在内,章太炎对汤国梨最满意和欣赏的地方,在于汤国梨在文学方面颇有成绩。第三,按章太炎的想法,不久就可以成婚,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完成黎元洪的嘱托,去北京一趟。据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章太炎此次在京7天,随后于6月4日离京,8日抵沪,至15日便举行了婚礼,倒真符合报章所言之“急式婚礼”。第四,作为订婚,章太炎先送上了两枚戒指,至于汤国梨所述的四色彩礼,不知婚礼前的一周是否补上。
章太炎与汤国梨征婚书(证婚人:蔡元培;介绍人:张通典、沈善保)
至于6月15日的“婚礼”,正属于当时流行的“文明婚礼”。《神州丛报》第一卷第一册对此有详细的介绍:
章太炎先生与汤国黎女士,于六月十五日假哈同花园结婚。哈同园为沪上最著之名园,风景宜人,点缀得法,以天演界(园中之剧场)为礼场。园主哈同君及其夫人,暨黄宗仰君,亲为布置,华美绝伦。午后三时,举行婚礼。由蔡元培君证婚,张通典、沈善保二君为介绍人,沈定一君及杨季威、边镜宏二女士为男女傧相。乐声洋洋,秩序肃穆。男女来宾之盛,为前此所未有,达二千余人。男宾中,若孙中山、黄克强、陈英士、胡经武诸君,女宾中若岑云阶夫人、蔡孑民夫人、张默君、舒蕙贞诸女士,均先后莅至。其结婚证书为某名士所撰,词曰:“盖闻梁鸿择配,惟有孟贤;韩姞相攸,莫如韩乐。泰山之竹,结箨在乎山阿;南国之桃,宝贵美其家室。兹因章炳麟君与汤国黎女士,于民国二年六月十五日举行婚礼,媒妁既具,伉俪以成。惟诗礼之无愆,乃德容之并茂。元培忝执牛耳,亲莅鸳盟,袗以齐言,申之信誓。佳耦立名故曰配,邦媛取义是曰援。所愿文章黼黻,尽尔经纶;玉佩琼琚,振其辞采。《卷耳》易得,官人不二乎周行;松柏后凋,贞干无移于寒岁。此证。”(按,此实为章太炎自撰。)是夕,太炎先生、国黎女士假一品香燕客,履舃杂沓,銧筹交错。由张默君、杨季威、边镜宏诸女士提议,要求新人三事:(一)即席赋诗,以二十分钟为限。(二)作大字八,置诸壁间,以觇远视之目力。(因太炎短视。)(三)新人各作滑稽谈,以博来宾欢笑为度。太炎先生乃即席赋诗云:“吾生虽稊米,亦知天地宽。振衣涉高冈,招君云之端。”国黎女士录其旧作《隐居诗》云:“生来淡泊习蓬门,书剑携将隐小村。留有形骸随遇适,更无怀抱向人喧。消磨壮志余肝胆,谢绝尘缘慰梦魂。回首旧游烦恼地,可怜几辈尚争存。”对额挥毫,清新敏捷,传观来宾,咸表钦佩。其余二事,亦皆一一履行。复由某女宾要求太炎先生赋诗以谢介绍人,先生许之,即席成诗一首云:“龙蛇兴大陆,云雨致江河。极目龟山峧,于今有斧柯。”众宾欣赏,尽欢而散。
看起来,这套婚礼程序跟今天也差不多。有人证婚,有伴郎伴娘,有伴娘给新郎出难题——不过这些难题,比今天可要雅得很。当时行“文明婚礼”的,大多是受过东西洋影响的读书人,基本的品位大概还是有的。而从留下来的照片来看,章太炎也并没有像有的说法那样,特地穿了明朝的宽袍大袖以显示“民族”立场,而是穿着西式礼服、皮鞋,新娘也是头戴婚纱,主张“婚姻制度宜仍旧”的章太炎,从头到脚,采用的却是现代西式的婚礼模式。由此可见章太炎是知道“礼以时为大”而不斤斤计较于仪式的,并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
作者:张钰翰
编辑:任思蕴
来源:上海人民出版社《章太炎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