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2020新年还差3天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基本医疗卫生与健康促进法》终获通过。该法审核过程久经曲折,意在平衡各方利益。但愿这部涉及医患双方权利、义务与法律规范的文本,能在未来临床实践中,适应社会各方利益诉求的调整变化。
应该承认,这项姗姗来迟的立法成果,与着眼缓解恶性医患冲突上升趋势的期待有关。其中,除了权威部门的职责担当之外,更有民间机构,特别是医学相关领域各种人群与团体的贡献。他们利用传统媒体和网络平台,经年不断聚集舆论,大声呼吁,为现代社会管理模式的改良,意外起到表率作用。
作为校友,作者特别认可复旦医学博士联盟曾经的表现,痛陈行医环境之艰难,大声疾呼对于医者后继乏人的忧虑和关切。据此,不妨延用医学思想史的学术表达,即医学共同体无法割断与社会发展之间的紧密联系。中国过去如此,今后更应如此,此乃现代医学有别于自然科学的社会人文属性所决定的。
1835年,耶鲁医学博士伯驾(Peter Parker MD)在广州十三行开张首家以传教为目的之西医诊所。3年后,以十三行为中心的周边传教医生、商船医生和政商人士,成立“在华医务传道会(The Medical Missionary Society in China)”(参阅“Relative to hospital in china”, Boston: I.R.Butts, Printer ,School street,1841)。医学同道在华结伴而行,打破2000多年来,传统医者固守“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信条。究其本质,华夏医者骨子里普遍暗藏怀才不遇与寂寞发奋的特征,崇尚个体上进精神,缺乏团队合作的意识。
1826年起就在澳门行医的郭雷枢(Thomas Richardson Colledge ESQ)出任首届“在华医务传道会”会长,并执笔协会宣言,其篇幅不长,却明言西医东进的首要任务在于传播上帝福音。医学诊治作为一门技术,被认为值得担当传播西方宗教的开路先锋,即宗教侍女是也(图一)。
图一 1838年版“在华医务传道会宣言”(全文共计8页)
重要的是,此刻的清王朝已经日趋腐朽。统治中华大地的千年封建制度,正面临全球文艺复兴和技术革命带来的挑战。从历史的宏观视角回望过去,珠江口上这块60米宽、200米长的广州十三行,正不断从拂面徐来的西风中,感受阵阵凉意。有冲击,有伤痛,但也不乏变革的机会。作者曾借助医学思想史视角,系列阐述过学术观点(拙作《广东十三行的西学迹象:西医往来才俊出》,载“文汇学人”,2017年3月3日;《眼科-盲校-西医东渐》,载“文汇学人”,2018年3月16日)。 诸如:致力于引进牛痘预防天花的华商,采取了善行与科技并举的全新思维模式;年轻学子包括已经获取功名的新科精英,不仅擅长外语交流,而且热衷西医诊治;现代医学思维方式辐射到贸易窗口之外,南方各界人士在艺术、爱情和家庭婚姻等领域的行事方式,开始摆脱传统束缚,不一类举。
这一次,主要由外籍旅华人士构成的民间社团,在讲究体统的清王朝治下面世,更是史无前例。富可敌国且重视西方新技术、新产品的华商头领伍秉鉴(即浩官Howqua,字敦元Woo Tunyuen),亦成为“在华医务传道会”华裔委员(图二)。由此可见,华夷融合参与医疗卫生事业的管理,并非始于近代租界,而是,200年前在岭南相对宽松的大环境中,在社会地位较高的精英阶层内部,已经萌芽。
相对晚明时期开始的,华夏精英与基督文明的首次相遇,主要游荡在书斋官府,主要成果在于理论译介,始于广州十三行的医源性基督文化入华,由点及面产生蝴蝶效应,特别对缓解底层民众疾患痛苦带来的实惠,并非一句笼统的西方经济文化侵略,足以全面完整盖棺定论的。
图二 首届“在华医务传道会”委员与员工名单
我国医源性现代化启蒙与组织结构的重大调整,出现在19世纪后叶。如果说,西学东渐之初,现代医学被宗教所利用,为他人充任急先锋的话,到了19世纪中叶之后,麻醉、外科、消毒、微生物等医学新概念、新技术全面革新了早期西医思维,即使在华行医的传教医生内部,也开始出现反思的迹象(拙作《西医东渐的一个拐点》,载“文汇学人”,2019年12月6日)。
1886年,被我国医学史界长期称作“中国博医会(The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 of China,MMAC)”,简称“博医会”者面世(李经纬“教会医学团体建立与西医药刊物”,载《中外医学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 276-277页)。该医学社团可谓西医东渐史上的拐点,以淡化存世半个世纪的“在华医务传道会”传教主旨为目的。
后世据其创会宣言,不难判断其中要点,与1838年郭雷枢传教版本的区别。继而在武汉和重庆等内陆,也出现类似的医学团体,诸如华中医学会(Central China Medical Association)。相对而言,地方性组织去宗教色彩的取向,更加果断而明显。
MMAC创会元老迫于时代环境,虽在官方名称中尚未强调改革关键,汉译时基本保留“在华医务传道会”的文字框架,用“中国行医传教会”以示区别(图三)。但事实上,旅华执业医生经历后续20余年的努力,最终断然将医学与宗教的前世姻缘割裂。
图三“博医会”英语官方名称的正式汉译
应该提醒研究者的是,提前放弃沿用“中国行医传教会”的官方汉译,等于篡改西医东渐的史实。过去半个世纪,中国大陆地区一手教会史料销声匿迹。与此同时,医学史研究者对百年前的经典英语缺乏达意领会,同时又缺乏具备扎实西方医学积累者的积极参与,故而以讹传讹,误会不少。
1887年3月,在该会主办的医学杂志创刊号上,上海同仁医院及其医学班鼻祖文恒理医学博士(Henry William Boone,MD.),撰文报告MMAC的缘起、主旨与未来目标。19世纪后叶,中华大地上的职业传教西医达到近百位,创建MMAC不仅满足参与世界医学大会的团体制要求,更意在改变世界医学共同体对旅华传教医生的职业形象,以便融入现代医学理念倡导的人文所向新趋势。
“美国京都定于本年(按:1886年) 西历八月,大集天下群医博论医理。本医会应派三人亲诣美京与为考证,以求新益……本医会创设之故有四:其一,务欲诸医各将平日所阅华人病情,即一切施治之法普告医会,俾后偶遇对同之症用药有所折证,以期立起沉疴。其二,务欲将西国医学之精微疗治之神妙,尽情推阐揭示华人,俾华人多所歆动,以冀医道遍行于通都大邑,下至僻壤遐陬。其三,欲用医道以广传道,去其身病,即以发其信道之心,自能遵奉福音,渐祛心病。其四,欲将中国所有奇难杂症为西人所无者,奚告之现居西国诸医,俾互相参究,得以精益求精,登峰造极”。
从1907年5月出版的MMAC杂志开始,编辑委员会索性直接将杂志名称(The China Medical Journal)中的传教标记missionary删去(图四),以突出其科学立场,更加接近协会共识。首先是传播医学科学,其次才是医学传教,第三才是转达教会信息(H.W.Boone,The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 of China: Its Future Works. in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March 1887, p.4-5)。
图四 1907年3月号和5月号的刊名变化
早在1835年,关乔昌和关涛叔侄,已经成为十三行博济系医疗机构的专业人员。嘉约翰(John Glasgow Kerr, MD)主持博济医院、学堂和慈善机构几十年间,关涛持重的角色经常出现在院史文本中。1857年,被誉为白令海峡以东最佳西医的黄宽医学博士,从爱丁堡学成归来。1885年,金韵梅在纽约女子医学院,获得中国首位医学女博士学位。中国第一代现代医生,开始在中外医学交流史上崭露头角。
19、20世纪之交,何启、许金訇、伍连德、石美玉、刘瑞恒、康爱德、林可胜、颜福庆等海归医学博士批量学成,回国执业。但MMAC入会标准极高,相当长的时空里,几乎没有华裔医学工作者出现在会员名单中,即使在MMAC杂志所刊文章中,已经开始出现海归临床医生、麻醉师、医学院教师等专业技术人员的名字。直到1904年在沪成立的万国红十字会,创始人沈敦和招募不少本地医学精英,甚至合办了上海哈佛医学院(拙作《梁启超医案和我国首位哈佛医学博士》,载“文汇学人”,2019年8月2日)。
为此,伍连德、颜福庆、刁信德、俞凤宾、许世芳、古恩康、丁福保、陈天宠、高恩养、肖智吉、唐乃安、康成、成颂文、李永和、刘湛燊、梁重良、钟拱辰、黄琼仙、石美玉、陶漱石、曹丽云等21位医生(张圣芬、陈永生“中华医学会21位创建人”,载《中华医史杂志》,2015年第5卷第1期,55-62页),1915年在上海筹备成立中华医学会,本土西医有实力,有需求,开始主动把握学术话语权。1930年代起,中华医学会与MMAC合并活动,并逐步取消学术上的隔阂。
此后一个世纪,以丁福保、陈存仁为首的传统中医师,为了抗议国民政府取消中医的行政措施,组成《黄帝内经》问世以来的民间中医团体,以维护自身行将受损的行医权利。1927年,以本土学术精英为主,成立了首个国立上海医学院。到了21世纪,中华医师协会、海外华裔医生协会,以及全球华人医师协会等社会团体不断面世。中国现代医学技术、医疗理念与医者权益,正在新世纪中不断重组合作,为维护社会健康,充分展示自身实力。
作者:方益昉
编辑:任思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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