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言女子贵无才,从古诗人属女子。
——那逊兰保《题冰雪堂诗稿》
女子细腻敏感,多情善怀,性灵所钟,天生就赋文学异禀。人们常说,“文学是女性的”,“没有女性便没有文学”。远古时涂山氏女歌唱“候人兮猗”,实为南音之始。《诗经·国风》多有出自女性之手的篇章,如《载驰》就是许穆夫人所作。后代的女性诗人层出不穷,如钟嵘《诗品》品评列代诗人,其中有4位女性诗人。至明清时期,闺秀才媛,灵心慧口,纷纷闲弄纸笔,不仅吟诗作赋,有大量的闺秀别集传世,甚至还创作小说、戏曲和弹词以展露才情,成为明清文学不可忽略的一道亮丽风景。
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性别歧视的历史,是男性压制、束缚女性和女性不断反抗的历史。中国古代的“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影响深重,女性人生限于阃内,失去受教育的机会,“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教条严重束缚了女性文艺才华的舒展。直到乾隆、嘉庆以后,才有女中豪杰王贞仪发出 “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女儿不英雄”(《题女中丈夫图》)赞叹,为闺阁女子吐气;李汝珍、俞正燮等男人才表现出比较进步的妇女观。西方的历史也是如此,亚里士多德就主张夫唱妻随。在漫长的中世纪里,女性权利和女性意识更是遭到严酷的压制。直到18世纪末,才出现了近代的“男女平权”思想,并进而发展为后来的妇女解放运动。
谭正璧(1901-1991),现代著名文史学家、作家。此为1978年3月23日在长风公园留影
1933年的谭正璧
欧美的妇女解放思想在晚清时传入中国,而本土的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男女平等得到提倡,内外思潮相融会,形成了近代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男女平权、废缠足、兴女学,是时代的强音。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妇女问题”成为知识界热议的重要话题,女性始具有独立的人格,走出家庭,走向社会,甚至走出国门,兴教育,办实业,一批批女性文学家成长起来,女性文学在现代文学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出现了三部中国女性文学史:谢无量《中国妇女文学史》(中华书局1916年)、梁乙真《清代妇女文学史》(中华书局1927年)和谭正璧的《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光明书局1930年)。谢无量的著作带有民国初年的鲜明的时代色彩,如他主张男女平权,认为古代女学衰废,导致了女性的文学才能得不到发展,应该提倡女学。谢无量持“杂文学”观念,包括经、子、史,而以女学诗文为主,不涉及女学创作的小说、戏曲和弹词。此书写至明代为止,梁乙真的《清代妇女文学史》是“赓续谢书而作”,也以诗文为主,不涉及小说、戏曲、弹词等作品。谭正璧在《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自序》中批评说:“谢、梁二氏,其见解均未能超脱旧有藩篱,主辞赋,述诗词,不以小说、戏曲、弹词为文学,故其所述,殊多偏窄。”
谭正璧(1901—1991),现代著名文史学家、作家。1901年11月出生于上海嘉定县黄渡乡,字仲圭,笔名谭雯、佩冰、璧厂、赵璧等。1923年前后在上海大学读书,后在上海神州女校等中学执教。年轻时,喜好藏书,热爱创作,曾模仿德国司托姆《茵梦湖》创作过一部中篇小说《芭蕉的心》(民智书局1923年),著有短篇小说集《邂逅》(光华书局1926年)。谭正璧青年时就受到“五四”新文化的洗礼,因此,他的文化和文学观念与谢无量相比,有着明显的差异。
与谢无量所持“杂文学”“大文学”观不同,谭正璧秉持 “纯文学”的观念,叙述宋代之前的女性文学,以诗、赋、词、乐府为主;元代以降,则以戏曲、小说、弹词为文坛的正宗,予以重视,通俗文学几乎占一半的篇幅。而且他接受当时的进化论文学史观,以“时代文学”为主。所谓 “时代文学”,即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叙述每一时代的女性文学,以主流文体为中心;甚至称赞女性作家“在每个文学演化的时代,她们都是开疆辟土的大功臣” (《叙论》),如在诗演化为词、词演化为曲的过程中,歌伎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谢无量认为古代男女不平等的历史根源在于“由数千年以来之境遇、习惯、遗传有以致之”,女性失去教育机会,因而女性文学不发达。谭正璧则作了深一层的开掘,指出女性的文学作品比不上男性的著名作品, “这不是两性的天生的资质的有所差异,而完全是社会的经济的原因所构造成的”,女子本来特别赋有文学创作和欣赏的天才,是男性中心社会的压迫,才使她们的天才很少发展的机会。这种如炬的卓识,正是来自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 “性别政治”赋予他的思想光芒。他说:
在男性中心的宗法社会之内,女性生活处处受男性的操纵、压迫、欺骗、藐视……,而她们也有向男性投降的,也有向男性反抗的。投降者被誉为贞女、良妻;反抗者被骂为淫女妒妇,而最后投降者,多数是成功,反抗者到底只有一个失败。
这是全书立论的基石,也是著者审视历史上的女性文学生活的思想基点。书中随处可见著者对男性中心社会之罪恶的控诉,为女性天性遭压抑鸣不平,为许多女性作家的凄美人生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谭正璧本来就是一位小说家,在 《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中,他勾稽史料,根据女性作家的诗文作品,以抒情性的美文的笔调,像小说一样设置历史场景,叙述了卓文君、鱼玄机、薛涛、辽国萧皇后等等历史上许多女性的一幕幕曲折凄美的人生,或是爱而不能、搔首踟蹰的爱情恋歌,或是哀感顽艳、抗争不屈的爱情悲剧。著者或讴歌她们的生命,或赞许她们的才情,或感慨她们的命运,情感起伏跌宕。如叙述卓文君的爱情故事后,著者写道:
其实我们单就她仅存的遗诗——《白头吟》——看来,她自有她新鲜活跃的真生命。所以,在这里,在她死了已将近二千年以后,我们仅将汉代唯一女诗人的荣名,上之于这位多情而绝世的佳人卓文君女士。
九十年后的今天,读者还能在字里行间体会出著者执笔时抑制不住的兴奋之情。写李清照那一节的开篇道:
当我涉笔要写我们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女文学家李清照而翻读她的身世和作品的时候,使我忍不住感情的迸裂,屡屡为之掷笔长叹。这样拙劣又是这样枯索的我的笔锋,不知怎样的去写,才能将我们这位出落得异样伟大的女文学家的丰腴的生命和她的超越的天才,整个地活跃而逼真地表现出来!我几不信我自己有去尝试的大胆!
正是这样的抒情性笔调和以“文学生活”为中心的叙事性写法,增强了文字的可读性,避免了通常文学史著作的枯燥乏味。这部著作一出版就能赢得广大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的喜爱,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时佩冰就撰文文章评论说:
他在中国文学里掘得了无数的平常人所不注意的璞石,运用他熟练的雕琢天才,成了他自己创造的玲珑宝玉。所以在这本书里,每个女性作家,她的生命都仿佛影戏般在我们面前活跃,有的在作丰润的骄笑,有的在作压榨的哀呻,有的在作失恋的悲狂,有的在作烦闷的诅咒。使我们如读了动人的小说和剧本一样,遏不住我们感情的奔迸,引起了我们深切的同情。
谭正璧是以严肃的态度撰著这部女性文学史的。他曾指出,研究女性文学的人,至少必须有下列四种能耐:一、辨别真伪,二、发掘埋藏,三、整理杂乱,四、详细阅读。然后才可进入作家作品研究。“整理国故”以后的文史研究,首先重视的是材料真伪的考辨,谭正璧亦预此潮流,重视材料的考证。他批评过去几部女性文学史共通的最大缺点,就是他们都把古来所谓女性的作品有则必叙,而不去一考它的来历与真伪,甚至有把鬼诗乩语也列入的,那更可笑到极点了。谭正璧撰著此书,重视对文献的辨析,如对《胡笳十八拍》的作者问题,薛涛 《十离诗》的真伪问题、《阳春白雪词》作者吴淑姬籍贯问题,等等,都有要言不烦的考辨。有一些女性文学家如宋末的张玉孃,是他首次勾稽出来而纳入文学史的。明清创作小说、戏曲、弹词的女作家,身世多不明瞭,谭正璧尽可能地从各种笔记杂史中勾勒出他们的人生轮廓。
光明书局版书影
女性作家,在世时创作天性遭到压抑,去世后作品散佚,名声澌灭,可谓是双重的不幸。谭正璧为她们的灵魂叫屈,钩沉史料,复现她们凄美的人生,算得上是古代才女的知音。
可能是受到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 (商务印书馆1928年)的影响,1930年光明书局初版时书名题曰《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1931年作了三万字补正,出了再版。1935年又作增补修订,出了第三版,易名曰 《中国女性文学史》。此前,1922年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首次提出“女性文学”的概念。谭正璧1935年改题“中国女性文学史”,是第一次打出“女性文学史”的旗号。“女性文学”与“妇女文学”相比,具有更加鲜明的性别意识,更强调女性独立。谭正璧说:“如果严格一点地讲起来,真正的女性的文学,还是女性自己所写的文学。……她也尽可去描写男性以及其他一切,不过立场和经验都是女性的。”女性立场和女性经验,正是“女性文学”的要义所在。
此后,谭正璧依然留心于女性文学的文献,钩稽了不少材料,准备再作增补修订,可惜“十年浩劫”中全被抄走,丧失殆尽。至1984年,他对此书作最后一次修订,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题作《中国女性文学史话》。可以说,撰著《女性文学史》,是谭正璧一生牵挂的事业。
谭正璧《女性文学史》手稿之一
谭正璧曾对中国女性文学作出一分为二的评判,女性文学的优点是感情真挚、辞句平浅、风格优美、意境清高,缺点是思想平凡、题材狭隘、技术粗率、体制因袭。他既热情歌颂女性的文学天赋,又激烈地抨击男性中心社会是造成女性文学天赋未能发挥的根本原因,为女性鸣冤辩诬,呼号礼赞。他认认真真地在女性文学史研究领域下了披荆斩棘的功夫,撰写出这部中国女性文学的通史,拓宽了女性文学史研究的格局,奠定了女性文学史编写的基调,是20世纪文学史研究的一部经典,不仅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也不断地沾溉着后世一代又一代读者。
读罢全书,作一绝句以记之:
才清禀异秀灵心,自古贤媛多咏吟。
可恨锦笺难出阃,谭公彤管遇知音。
作者:周兴陆(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女性文学史》近期将有东方出版社再版)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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