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典当业源远流长,一般认为,典当业起源于南北朝时期佛教寺庙的质贷。到了明代,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典当业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当时,出现了以福建、山西、徽州为代表的地域性典当业行帮。其中,徽州典当铺以其薄利经营而得以迅速扩充,成为全国最为重要的典当业行帮。根据《明实录》的记载,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前后,河南巡抚沈季文就曾透露:“今徽商开当遍于江北,……见在河南者,计汪充等二百三十家。”可见,在十七世纪初,仅在河南省境内就有汪充等典当商所开的典当铺多达二百三十家。这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从中可以窥见徽州典当在江北的活跃程度。
在明代,徽州典当商在北方的广泛分布,与徽商在北中国频繁的经济活动息息相关。因为在明代,南方的棉布、茶叶等物产大批北运,而北方的棉花也源源不断地运往江南,为江南的棉布制造业提供充足的原料。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徽商(包括典当商)在北方的活动极为频繁。到了清代,随着南北经济格局的变化,徽州典当商的活动开始主要集中在江南各地。乾隆六十年(1795年),山西学政幕僚李燧就指出:当时全国各地的典当铺经营者,“江以南皆徽人,曰徽商;江以北皆晋人,曰晋商。”这说明,在长江以南的典当铺经营者,基本上都是徽州人。另外,民国时期的徽商书信抄本,记录了一位典当业者的评论:“愚思典业,吾乡之人胜在江南,不利于江北。”也就是说,徽州人在江南一带从事典当业经营如鱼得水,但在长江以北的广大地区,则并没有充分的优势。这虽然是民国年间典当中人的看法,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晚清以来的社会现实。
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典业须知》等江南典当秘籍
其实,所谓的“识宝”或“取宝”,与徽州朝奉的职业密切相关。近数十年来,各地陆续发现不少民间抄本,其中有一些是徽州典当商的商业秘籍。从这些昔日的秘本可以看出,典当职业的技能涉及之面极广。以验看绸绢为例,据《典务必要》称:凡是绸绢衣服,先看份量轻重,再看颜色之深浅,以及样式的新旧。如果份量重的,虽然旧些也可拆改它用;颜色浅的,虽然旧了也可以加染。缎以南京的为佳,苏、广次之。绫绸以濮院镇的为上等,盛泽镇出产的其次。……而从《当行杂记》的记载中,更可了解当时作为典当铺从业人员的知识结构。该书依次是看衣规则、西藏土产、看珠规则类、看宝石规则、看磁器规则和看字画谱等。“看字画谱”中,不仅要记住“天下驰名写画名人”,而且还必须将自唐代以迄清代近百位著名画家的籍贯、特长等一一牢记。书中还时常夹杂着几句作为经验之谈的口诀,如朝衣蟒袍类的“武补职”,就有如下的文字:“公侯驸马伯,麒麟白泽裘。一二绣狮子,三四虎豹优。五六熊罴俊,七品定为彪。八九是海马,花样有犀牛。”“武补”是指明清武官所着的补服(因胸前和背后缀有补子而得名),补子(亦作黼子、绣胸等,即纹样标识)上织绣有野兽的纹样,以区别于织绣禽纹的文补(文官补服)。具体说来,不同的补子代表着文武职别及品级高低。当铺学徒只有通过掌握这些基本常识,再经过对当物长期的察颜观色,以及临场的随机应变等,方能成为典当业的行家里手。因此,在传统时代一般民众的眼中,典当铺里的朝奉是很有学问的,江南民间广泛流传着“徽州朝奉来取宝”的故事,显然并非空穴来风,它从一个侧面折射出典当铺从业人员的专业特点。
严格说来,典当铺有典、当、质、押等不同的等级,但笼统地皆可称之为典当铺。与“典”相关的“質”字,近代有一个字谜这样刻画:
头上只有两斤,脚下称来半斤,人都说道奇怪,腰间一目眼精。
这里的“腰间一目眼精”,从字体上看是“質”字繁体中部的那个“目”字,意思是指徽州朝奉除了头上所长的两个眼睛外,柜台之下的腰间还暗藏着一个一目了然的眼睛,言外之意就是徽州朝奉为人特别精于算计,他们通过柜台后的暗箱操作,想方设法低估出典人的宝物,并进而寻找机会据为己有。
另外,旧时度量衡为一斤十六两,所以“質”字也被拆作:“头戴三十二两,脚下只有半斤,这个东西古怪,腰上生了眼睛。”——这同样是说典业中人的眼界往往很高,眼光独到乃至刁钻。在当时人眼中,“徽州朝奉”都是些见多识广、智力超群的人物,所以说“腰间一目眼精”或“腰上生了眼睛”。由于有了“第三只眼”,他们能看得出别人所看不到的宝物。
在传统时代,“第三只眼”被称为“内在眼”或“天眼”(慧眼),这在佛教、道教中都有类似的描述,颇具神秘意味。在民间宗教中,具备“第三只眼”的人,往往具有透视事物本质、预言未来的本领。另外,典当业者在登记典当品时,往往以“当字”书写,通常冠以“破烂”、“碎废”等恶劣字眼,殚精竭虑地将典当品描绘成不值钱的物品,藉以避免日后因典当品损坏而引发的纠纷。书写此类的当字(亦称“当草”)需经过专门的训练,在一般人看来则犹如符箓天书,这就更增加了徽州朝奉的神秘色彩。在高高的柜台前,出典者总是认为自己吃亏不浅,在他们看来,神秘当字的背后,典当品的价值被精明的“识宝”朝奉大大地低估了。大概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徽州朝奉来取宝”的故事,在江南各地得到了广泛的流传。
《当草》,王振忠收藏
作者:王振忠(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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