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昕像
《全集》之辑佚,分为主编陈文和自辑和收录他人所辑两部分。自辑又分为1997年初版原辑和2016年增订本新辑。原辑部分偶有录文错字,修订本新辑部分误字极多。据竹汀手迹录文者,甚至有大段脱误。
读艾俊川君《钱大昕的四首集外诗》(载《文汇学人》380期)一文,因忆平居观书,偶见竹汀先生遗文,皆即疏记,积有多篇。核之《嘉定钱大昕全集(修订本)》(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下简称《全集》),有四篇未收,今迻录如下。
题《临流选石图》
中国国家博物馆所藏《临流选石图》和《续修娄东志图》(均见《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文物研究丛书·绘画卷·历史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上有竹汀题诗, 《全集》未载。《临流选石图》竹汀为题七绝二首云:
盤石粼粼秋水生,沧浪真可濯尘缨。使君心迹清如许,十载前头早证盟。
解衣槃礴气如虹,落笔曾誇夺化工。自合置身图画里,幼舆岩壑在胸中。
题奉立亭老先生政。钱大昕。
下钤“臣大昕”、“辛楣”二印。此图绘者王章,画主人陈曾公,号立亭,河北易县人,乾隆十九年甲戌科中式明通,竹汀则为是科二甲进士。诗云“十载前头早证盟”,诗或题于乾隆二十九年顷。
题《续修娄东志图》
《续修娄东志图》竹汀题五古一首,并有小序:
娄东志自明季张受先秉笔,洎今百五十年,久未续脩,邦人以为阙典。乙卯岁沧来使君设局重纂,绅士咸集,绘图寄示,欣喜不胜,谨呈五言古诗一篇,呈政。
诵训道方志,权舆自周官。山川辨险易,风俗陈媸妍。地产列繇条,人物希英贤。上徵星野象,旁采邱里言。一方示矩矱,九域通輏轩。达情与宣德,所系岂浅焉。娄东今要郡,襟江带海壖。三吴之扞蔽,势若唇齿联。置卫洪武始,海道控扼专。孝庙立州治,万户人喧阗。弦歌文教洽,才俊争腾骞。词坛雄弇州,纶阁推太原。二张结复社,一脉东林延。我朝文轨同,江左乐乂安。诏以财赋地,簿书尤殷每。秩视二千石,假以纠察权。一州领四县,指臂任转旋。规模益恢廓,志乘宜重编。奈何南郭后,阅百五十年。旧闻日散落,数典将茫然。维公名臣后,奕叶金貂绵。文从下帷富,学自趋庭传。牵丝到吴会,三异颂弗谖。御屏选作牧,龚黄足比肩。正己以率属,善政靡不宣。书院评甲乙,暗度金针穿。设粥拯鸿嗷,千邨衽席迁。犹念文献邦,载籍久不完。及今弗采葺,后生将何观。亟起任其事,手自提丹铅。爱庐金闺彦,敏斋瀛洲仙。相于共商榷,义例无党偏。诹日大开局,冠盖纷连翩。青衿济济士,橐笔交欣欢。绘图寄示我,展卷先开颜。经术饰吏治,古调谁能弹。有志事竟成,后易先或难。赖有贤使君,钜笔挥如椽。吴郡范参政,罔俾专美前。汗青行有日,国门悬不刊。
竹汀老民钱大昕拜稿。
下钤“臣大昕印”、“文学侍从”二印。此画绘者金佩,小序中“沧来使君”为于鳌图,乾隆五十九年任太仓州知州,第二年发起续修《直隶太仓州志》,设志局于娄东书院。竹汀与弟大昭书札云:“《太仓志》曾阅过,所载人物颇详备,此鳌沧来、王述庵之力,而同人亦有助焉,可喜也。”(陈垣《钱竹汀手札十五函考释》,载《陈垣史学论文集》第二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题诗中“设粥拯鸿嗷”句,可与《潜研堂诗续集》卷七《鳌沧来州牧施粥图二首》同观。嘉庆八年,竹汀又为鳌图《彭门诗草》撰序,称“予与郡伯交几二十年”。
潘仕成《海山仙馆摹古》卷七刻有《唐拓李邕云麾将军李秀碑》,后附刻钱大昕跋云:
予访此碑未损本四十年未得,前岁始于蒋氏池上草堂同榕皋、芝岩诸君摩挲此两本,诧为希有。兹复从春皋假归书斋,展玩旬日,乃知北海妙处全从羲、献得来,正不在袭优孟之面目也。嘉庆丁巳四月廿日,竹汀居士钱大昕识。
下钤“钱大昕印”。按竹汀所谓两本,一是唐原石拓本,一是宋人翻刻本,当年合藏于吴县蒋元城(春皋)池上草堂,竹汀时主讲苏州紫阳书院,与蒋氏多有过从,因得假观,并为题跋。《十驾斋养新录》卷十五“云麾将军李秀碑”条“嘉庆元年予从吴县蒋上舍元城斋假得未断本两册,尚存八百馀字,神采焕然,洵希世之珍”云云,可为参证。拓本后归潘仕成,遂有《海山仙馆摹古》之刻。后又为孔广陶所得,乃自存原拓,售去翻刻者,而竹汀题跋在翻刻本中。翻刻本近经2001年香港佳士得、2018年北京匡时两次拍卖,竹汀手书墨迹,宛然尚在,乃得见之。
周茂兰天启七年为父顺昌讼冤之血疏贴黄真迹,流传二百七十年,卷后有清初姜埰、黄宗羲以下至同光时五十馀家题跋,光绪二十四年江西万福康将血疏原文并题跋录出刊刻,题曰 《明周端孝先生血疏题跋》,中有竹汀题云:
少读尧峰文,即知端孝先生血书贴黄稿尚在天壤间,荏苒五十馀年,蒋子春皋携此册到书院,始得拜观。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后人惑于果报之说,往往刺血写佛经,为自身求灭度,而不恤遗体之伤,此则不孝之大者,即云为亲祈福,其为孝亦愚矣。若端孝之于血,乃真不妄用耳。读竹垞前辈跋,快然先得我心,爰引而申之。时嘉庆二年岁在丁巳八月丁酉朔,嘉定钱大昕谨题。子东壁、东塾,婿瞿中溶、许荫堂与观。
题《李秀碑》
题跋之时,真迹在蒋氏池上草堂,距题《李秀碑》仅数月。竹汀所见汪琬跋,当是康熙间刻《尧峰文钞》卷三十九所载者。朱彝尊所题在卷中,略云:“每怪佞佛者以血写梵夹,果何功德之有?若是表淋漓痛切,所当大书特书于国史者也。”此跋《曝书亭集》未收。至1930年西充白坚得到此卷,又请罗振玉等题跋,涉园陶湘见而付诸影印,题曰《明周端孝先生血疏贴黄真迹》,卷后题跋统为录文刊刻作附录一卷,收入《百川书屋丛书》。谢国桢曾寓目原卷,言其“大如牛腰”(《增订晚明史籍考·碧血录》,中华书局1964年版),今不知所在,甚疑白坚携售东瀛,尚秘藏于某处耶。
以上四篇集外诗文,《全集》再次修订时当可收入。以下略谈《全集》辑佚部分存在的问题。
《全集》之辑佚,分为主编陈文和自辑和收录他人所辑两部分。自辑又分为1997年初版原辑和2016年增订本新辑。原辑部分偶有录文错字,如《谿南唱和集序》(第10册416页,据南京图书馆藏抄本)“与古为用”,“用”当作“朋”;“己未相月”,“相”当作“桐”。又如《又题竹柏楼居图》七古诗(第10册440页,据钱仲联《清诗纪事》),“郎君玉立森兰苕,春晖未报心??”句“?”字出韵,当是误字。按《清诗纪事》近人著述,本不足为辑佚所取材,钱氏乃录自袁枚《随园诗话》,袁枚又录自袁廷梼所编《霜哺遗音》,两书悉作“忉忉”不误,乃是《清诗纪事》错排。此辑佚时转引而不能溯源而致误。
修订本新辑部分误字极多,如第一篇《考槃馀事序》“幾案之珍”(第11册3页,以下所引《全集》均为第11册),“幾”当作“几”。《朱瑸玉墓志铭》(5页)一篇五百馀字,既有误字,如:“君少儿倜傥”,“儿”当作“而”;“辞不获己”,“己”当作“已”;“方为艾也”,“为”当作“未”;“张堰之南库”,“库”当作“厍”;“前哲所雲”,“雲”当作“云”。又有句读误点,如:“君少而倜傥,通晓古今长则,达时务,敦气谊”,“长则”二字当属下句;“平居好施予,无勌容蓄药,以待求者”,“蓄药”二字当属下句;“艰得子年五十,后连举四丈夫子”,“年五十”三字当属下句。《跋杨维桢真镜庵募缘疏》(7页),“循环展玩”误作“回圈展玩”。误处不能遍举,仅以开首数篇,以概其馀。
据竹汀手迹录文者,甚至有大段脱误,如《题王文成公真迹》(12页),出处仅云“据钱氏手迹”,按此阳明墨迹并竹汀题跋今藏上海博物馆,当为标明。跋文中有句:“方名鹏,字时举,与其弟凤同登进士,大俗而清操,盖劭其淡泊宁静。”方氏兄弟进士,竹汀岂有谓人“大俗”之理?按之原文,“大”字与“俗”字之间竟漏脱十二行一百八十馀字,为补录如下:
【大】礼议起,昆弟意见各殊,而友爱无间,恬退自适,超然不为富贵所染,盖矫而不失其正者,宜阳明子之有取之也。卷末题识,大率三吴耆宿,归元恭(庄)太仆曾孙,陈確庵(瑚)、陆桴亭(世仪)并理学名家,侯仲德(涵)忠节之系,葛瑞五(云芝)亦有志于姚江之学者也。雍正初,虚舟、湘帆题记此册,尚在方氏,今又六十馀年,流转数姓,而为稼门先生所得,今春出以示予,叹为稀世之宝,而先生得之,又有非偶然者。先生抗志希古,自为诸生,即以一介不取自箴。及莅官吴门,抚浮靡之【俗】,而清操益劭。其淡泊宁静……
原录文中“益劭”误作“盖劭”,且二字应属上句。
新辑多有非竹汀所作而误收者。如信札两通(16-17页),仅云“据钱氏手迹”,不知其具体出处。前一札读其文字,无法确定为竹汀作。后一札全言崇祯十七年南都初立时事,王铎、史可法、马士英辈俱耳目中人,且言“殉节金老讳铉者,与寒家有通家□”,“大宗伯位,吾子欲以让黄石斋”,此等言辞,一望而可知与竹汀无涉。
又据《两般秋雨庵随笔》“荆钗记祭文”条:“钱竹汀宫詹云:‘大年死于天禧四年,其时仁宗未即位也。章献之崩,大年死已久矣。’”(22页)按此为《十驾斋养新录》卷七“杨大年事不足信”条中语,不烦再辑。又同页据《文汇读书周报》中《元抄本两汉策要4380万成交》一文辑录竹汀题语“恍如名人法帖,不独全文之为元人精钞可爱也”云云。按此语为钱泰吉题乾隆刊本《两汉策要》,见《甘泉乡人稿》卷二《曝书杂记上》,书商移花接木,伪称为竹汀题所谓元钞本。坊间此种伎俩,本不足奇,而辑录者不假思索,照单全收,可发一笑。再同页“据钱氏手迹”录得无题七言诗六句,按此为翁方纲《太液池莲歌》七古中开头数句,见《复初斋诗集》卷一。
他人所辑部分以陈鸿森君所得为最多,且录文亦较精确。但也偶有失误,如《与黄秋盦书》“偃师武君亦牵□□山”(241页,据《古今尺牍墨迹大观》),缺字处略为“竹汀”方印所掩,但细审仍可辨识是“丝博”二字,指武亿任博山知县事。《与孙渊如书》“罕相须用读书人”(246页,据《昭代名人尺牍》),“罕”当作“宰”。《题不厌吟录》五律(300页,据国家图书馆藏抄本),“因搜缕雪词”,“搜”当作“披”;“相从亦枳篱”,“亦”当作“六”,用《后汉书·冯衍传》“揵六枳而为篱兮”语。其他如《跋安南志略》“元本讹舛特甚”之“元”字(209页),《集李诗跋》“药耘妹倩”之“倩”字(286页),都加上专名线,恐是《全集》编者或出版商之编辑所妄加,陈君不能任其咎也。《全集》中其他专名线错加、漏加不计其数,尚需进一步认真修订。
《全集》收录陈君辑佚三篇,而遗漏其《钱大昕潜研堂遗文续补》一篇所辑四十六首(载《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十三辑,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同一出版社书竟不知翻检,可谓失之眉睫,是为重大缺憾。
许全胜君亦有辑佚两篇为《全集》收录,但其中颇有讹窜之作。如据虞万里“提供”,辑得《吴彩鸾书切韵跋》一篇:
焦达卿有吴彩鸾书 《切韵》一卷,其书一先为二十三先二十四仙,相传彩鸾所书韵散落人间者甚多,予从延陵季子复曾睹其真迹。甲寅三月八日竹汀居士书于孱守斋。
并注明 “今藏故宫博物院”。按成书于乾隆十年之《石渠宝笈》初编已著录吴彩鸾书《唐韵》两种。竹汀虽曾入侍禁近,但未见内府秘籍有其加墨者。覈之两种写本实况,一册今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有项元汴跋;一卷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有宋濂跋,此外再无他人识语。或曰:竹汀固非题于原件,乃偶书于别纸,可乎?对曰:否。因此段文字,实抄录自清初钱曾《读书敏求记》“云烟过眼录”条,又掐头去尾,致语义未足,句前当有“《录》云”,句末当有“一先仍作一先,与达卿所见者异”,方能完篇。又将“延陵季氏”误书作“延陵季子”,再衍一“复”字,几不成句。遵王口中之“季氏”乃季振宜,竹汀何能与之相及?伪冒之迹,判然可辨。抑有可论者,《敏求记》“《录》云焦达卿有吴彩鸾书《切韵》一卷”,按之周密《云烟过眼录》,应是鲜于枢旧藏,遵王殆蒙上条“焦达卿敏中所藏”而误,管庭芬、章珏校证《敏求记》,亦未能拈出。
许君又辑对联两副(430页),一吉林省博物馆藏隶书七言联“淡如秋水闲中味,和似春风静后功”,实为明吴与弼家南轩柱帖,见与弼《康斋文集》卷十一。二上海图书公司博古斋藏隶书七言联“倪迂清秘云林阁,芈(许辑误作“羊”)老英光宝晋斋”,2018年已送上海元贞拍卖公司售出,联文无法确指为竹汀所撰。
许辑有信札十三通,中三通未及考出收信人姓名。《与梓庐》(425页,据上海敬华拍卖图录),录文有两误字,“所精声律”当作“研精声律”,“尊集”当作“尊处”。梓庐是朱修度,字介裴,秀水人。札言“醧舫先生而后真堪嗣响”,醧舫即朱彝尊,修度是彝尊四世侄孙,故有此言。竹汀此札已收在修度《小木子诗三刻·壶山自吟稿》卷首,题云“钱宫詹札”。
又《与苓坡》(427页,据《清代名人手札甲集》),其中“从不入讌”句,“讌”上夺“公”字。苓坡是金以塾,字范廷,竹汀同里。《潜研堂诗续集》卷五《题金丈月泉弄孙图》“二妙凌寒翠竹姿”句下自注:“谓苓坡驾部暨乐圃广文。”以塾曾官兵部主事,故云驾部。金月泉即金惟骙,以塾父。乐圃即以堡,后更名以埏,以塾弟,曾任凤阳府训导、婺源县教谕,故有广文之称。
又《与书船》(页433,上海图书馆藏手迹),按书船即卢登焯,字震沧,鄞县人,卢址之第三子,故札中称“书船三兄”。札言“三兄书城坐拥”,以卢家有抱经楼藏书,竹汀曾为撰《抱经楼记》。《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九《跋开庆四明续志》,即抱经楼所藏宋刻本。竹汀又序登焯《淳化祖帖考》,言“甬上卢书船工于八法,又善鉴别书画”。盖竹汀与修《鄞县志》,得交卢氏父子,为题跋碑帖善本多种。袁枚乾隆六十年闰二月初九日记云:“卢公收藏法帖甚多,皆有竹汀、竹初题跋。”卢公谓登焯,竹初即钱维乔。
其馀辑佚尚有数家,主事者咸不加甄别,照单全收,未免真赝糅杂,错漏叠出。又若采及他人辑佚所得,则应按《全集》体例,以类编入,并标明来源,不没其所出即可。而今乃将各家辑佚论文整体收录,其间写法各异,篇目重出,文字冗沓,殊无伦次,令人难以卒读。
竹汀先生著述全集之编纂,陈文和君草创之劳,固不可泯,而其标校之疏,滥收之失,亦不能为之讳,尚需后来者继续修订,以期完善。
方今整理前人别集,搜集佚文,几为不可或缺之典。辑佚取其详备,本题中应有之义,但求益非同于买菜,录文更先须识字,否则以甲为乙,妄援伪引,而能不诬古人,不误后学,亦鲜矣。
作者:印晓峰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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