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半岛汉籍里的中国
——张伯伟在上图讲座·章培恒讲座的讲演
(之二)
《文汇学人》 2014.01.27
从小华看中华
第二个阶段,是从朝鲜时代的初期到中期,大概相当于中国明代250年时间。在观念上,从并行无别到强调同中有异。原来说我是小中华,我们的人才、诗文水平不比中国差。再往下,就是强调我们不仅仅是小中华,其实我们还有跟中华不一样的地方。我举几条材料来说明这一过程:
第一条材料,是徐居正《东文选序》。为什么他要编《东文选》?他说我碰到华人,跟他们讲中国的汉唐宋代的文学,都讲得头头是道,可是中国人来问我“你们国家文学”的时候,我答不出来,感到很惭愧,于是就想到编这么一部书。《东文选》序里讲:“吾东方檀君立国……至元朝由宾贡中制科,与中原才士颉颃上下者,前后相望。”宾贡从唐代延续到了元朝,但元朝和唐代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唐代是单独考试,发榜在进士榜的最后,到了元代,发榜是和中国人混在一起,所以他觉得完全是一家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因此,他觉得自己国家的人才是完全可以跟中原相比较的。所以,“人物之生于其间,磅礴精粹,作为文章,动荡发越者,亦无让于古”。这样的文章,是“我东方之文,非汉、唐之文,亦非宋、元之文,而乃我国之文也,宜与历代之文并行于天地间”。
下面我们来看赵龟命《贯月帖序》,这段话很有意思:“我东之称小中华,旧矣。人徒知其与中华相类也,而不知其相类之中又有不相类者存。”这时,它不仅强调相类、相同,还要强调不同。而不同的地方,可能觉得还是优越的地方。
从高丽末期到朝鲜末期这500多年中,朝鲜半岛每年都会派使臣来中国。最少一年来四次,多时七八次。在长达500多年无间断的历史中,这些使团的成员几乎都会留下他们的使行记录。在明代,他们到中国的这些记录大多称为“朝天录”或“朝天记”,因为是到天朝。到了清代,他们认为满清是“夷狄”,不配称天朝,所以几乎不用“朝天录”,而改成“燕行录”或“燕行记”。这类材料现在保存下来的,至少有500多种。
在这里,我要给大家介绍一部书,就是鲁认的《锦溪日记》,从这部书谈谈“从小华看中华”。《锦溪日记》现在保存下来的,是1599年2月22日到6月27日的日记。鲁认是朝鲜人,1592年壬辰倭乱时,他奉父亲之命,奋起反抗,履立战功。到了1599年,丰臣秀吉再次带兵打朝鲜时,他在南原之役中被俘,被抓去日本。他想办法逃出日本,在中国人的帮助下,到了福建,然后到北京,再回到朝鲜半岛,他把这样的经历在日记中记录下来。
我们可以看看,鲁认眼里的日本是什么样的。僧希安是一个日本和尚,鲁认记载他说:“日本数百年来,未有干戈,不知师旅。而百官之改替,科目之取才及法令赏罚,与中国无异,自为一乐国矣。五十年前,南蛮海舶,满载炮矢等物漂到日本,日本之人,从此力学,皆为妙手。自成战国之习,而便作禽兽之域。”我觉得,这不像日本人讲的话,日本人会自称自己的国家是“禽兽之域”吗?但这一定表达了鲁认的看法。
鲁认在中国也和一些秀才交谈,那些秀才说,我们很想了解朝鲜的风教和礼制。鲁任回答说:“风敎只依箕圣八政之敎,而礼制一遵晦庵家礼。”有个少年不太相信,就跑去房里把《大明一统志》拿出来,找出关于朝鲜记的部分给他看,上面说:“朝鲜人,父母死,壑葬、水葬、瓦葬,而崇佛喜巫,善淫使酒,白昼市井,男女相谑。”鲁认看了以后说,这里面写的,“只因太古之史而泛修外国之笔也”。他认为这是高丽时候的情况,不是朝鲜时候的情况。然后他说,我们朝鲜是什么样子的?是“至周武封箕圣,衣冠文物,礼乐法度,一遵华制,而吾道东者久矣。凡我国文献,则文武科,孝廉举,一遵古典。上自国学,下至党塾,弦诵洋洋,达于四境。子生八岁,先敎《孝经》,次以《四书》《六经》,皆业明经。况丧制三年,无贵贱一也。又妇人夫死,则或终身守节,或同死同穴。皆以孝烈旌其门闾,处处相望。”然后中国的秀才们说,真没想到,你们朝鲜这么厉害。在中国,朱熹的《家礼》也只是行于江南,不是到处都实行的。你们国家都是这样,真的很了不起。
总体来看,明代朝鲜半岛汉籍所描绘的中国形象多属正面,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皆引起他们的赞叹。他们希望通过观察记录,学习中国,并用来改变东俗。朝鲜人眼中的中国,我觉得最好和他们眼中的日本做一个比较。比如说,赵宪《东还封事》:“谛观中朝文物制度之盛,意欲施效于东方。”他回国后写了一些条陈,把看到的东西都写下来,希望朝鲜可以模仿中国。朴齐家《北学议自序》也说:“重峰以质正官入燕,其《东还封事》,勤勤恳恳,因彼而悟己,见善而思齐,无非用夏变夷之苦心。”但他们眼中的日本是什么样的呢?朝鲜宣祖大王是这么说的:“设使以外国言之,中国,父母也;我国与日本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日本,贼子也。”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阶段,从小华看中华。
责任编辑:李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