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阿拉俄斯作为一位身兼武士和卜者身份的英雄,既参加过重要的战争,又陷入血亲残杀的家族悲剧,可以说是文学作品的绝好素材,遗憾的是,并没有像《伊利亚特》《俄瑞斯提亚》那样的史诗或悲剧作品存世。但古希腊人的瓶画中有不少有关这位英雄的佳作,通过视觉艺术挖掘和展现了故事中的细节与冲突。
集合了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的悲剧的英雄
在希腊神话中,有一位英雄身上集合了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的悲剧。跟阿喀琉斯一样,他也参与了一场重要的战争,而在奔赴战场之时,他已知晓自己的命运,明白自己将一去不返,死在战场。此外,与阿伽门农一样,他因妻子而死,儿子又在多年之后,为复仇而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这位英雄名叫安菲阿拉俄斯(Amphiaraos),阿尔戈斯(Argos)的王,攻打忒拜的“七勇”之一,也是一位著名的卜者。
根据更晚近的记载,安菲阿拉俄斯还曾参加伊阿宋夺取金羊毛的远征,也曾应墨勒阿革尔(Meleager)的号召,加入对卡吕冬野猪(Calydonian boar)
的狩猎行动[根据阿波罗多洛斯《书库》1.8.2,阿塔兰塔(Atalanta)第一个射中了野猪,而安菲阿拉俄斯紧接着射中了野猪的眼睛;墨勒阿革尔杀死了它。参与夺取金羊毛的远征,见《书库》1.9.10,许金努斯《故事集》14]。不过,现存较早的关于安菲阿拉俄斯的故事,主题更多集中于“七勇”及其下一代攻打忒拜的故事。荷马史诗已提到了安菲阿拉俄斯。在《奥德赛》卷十五中,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结识了一位卜者,他是墨兰波 斯(Melampous)家 族 的 后 人忒俄克吕墨诺斯(Theoklymenos)。安菲阿拉俄斯正是墨兰波斯的重孙(15.225)。史诗提到,安菲阿拉俄斯尽管深受诸神眷顾,却没能活到老年,因为妻子接受贿赂而死在忒 拜(15.245-7);他 留 下 了 两 个儿子,阿尔克迈翁(Alkmaeon)和安菲洛科斯(Amphilochos)(15.248)。《奥德赛》卷十一提到了这位害死丈夫的妻子的名字:诗人说,奥德修斯在地府见到的一系列女人中就有厄里费勒(Eriphyle),她因“接受珍贵的金子,害了自己丈夫的性命”(11.326-7)。荷马叙述极为精简,也没有正面提及安氏儿子对母亲的报复;但这几行简洁的交代,已勾勒出英雄生平最重要的事件。这说明,在荷马史诗形成时,安菲阿拉俄斯的故事就已为人熟知。《伊利亚特》还提到了卡帕纽斯(Kapaneus)之子斯忒涅洛斯(Sthenelos),作为小“七勇”之一,他骄傲地向阿伽门农宣称,他们这一代人做到了父辈没有做到的事情,攻克了忒拜城(4.405-10)。联系这个段落,我们可以想见,虽然现存有关忒拜的四部史诗残篇都晚于荷马史诗,但在荷马史诗形成和流传的年代,应该也有一系列有关忒拜城和攻打忒拜的勇士的歌吟。
品达也多次提到了安菲阿拉俄斯和七勇攻忒拜的故事(《奥林匹亚竞技胜利者颂》Olympian 6,《皮托/德尔斐竞技胜利者颂》Pythian 8,《涅 墨 亚 竞 技 胜 利 者 颂》Nemean 9,10,《伊斯特摩斯竞技胜利者颂》Isthmian 7),不过只有《涅墨亚竞技胜利者颂》第九首是以安菲阿拉俄斯为主人公的(Nemean 9.13-25)。品达提到,安菲阿拉俄斯与另一位攻打忒拜的英雄阿德剌斯托斯(Adrastos)曾有矛盾,阿德剌斯托斯把妹妹厄里费勒嫁给了安氏为妻,以此达成二人的和解。品达接着描述了安菲阿拉俄斯之死:宙斯用雷电令大地开裂,吞下了英雄和他的战车,从而避免他被敌人杀死的下场(Nemean 9.24-27,奥维德《变形记》9.406-7也有类似描述),而在《奥林匹亚竞技胜利者颂》6.12-17中,则有安菲阿拉俄斯死后,阿德剌斯托斯对他的颂扬。有学者认为,品达此处文字当是受到已佚史诗《忒拜纪》(Thebais)的影响[品达《奥林匹亚竞技胜利者颂》的古代评注者Asclepiades of Myrlea认为,该颂诗6.15来自《忒拜记》(West 48-49)。关于品达与《忒拜纪》的关系,参看Stoneman,“Pindar and the Mythological Tradition.”Philologus 125(1981)44–63]。如果这一判断成立的话,说明这部有关忒拜的史诗曾有相当的影响力。
我们还知道,曾有不少关于忒拜英雄的悲剧[斯忒西科汝斯(Stesichoros)和索福克洛斯各有一部《厄里费勒》(Eriphyle),埃斯库罗斯与索福克勒斯各有一部《厄皮戈尼》(Epigonoi),欧里庇得斯等剧作家都曾有过以《阿尔克迈翁》(Alkmaion)为题的悲剧]。这些作品虽然大多未能流传至今,它们中提及的故事细节,常常体现在其他作品的古代评注中。例如,荷马史诗的古代评注提到的情节,很可能就来自现已失传的悲剧。对《奥德赛》11.326的古代评注(Dindorf 508)提供了与品达不同的故事版本,认为安氏与阿德剌斯托斯发生不和时,安菲阿拉俄斯已经娶了厄里费勒,是她解开了两人之间的争端;而品达Nemean 9.30b的古代评注则说,厄里费勒嫁给安菲阿拉俄斯是二位英雄和好的前提(West 48-49)。按照后一个版本,厄里费勒就成了两个英雄修复关系的工具。
品达此处的评注还说,二位英雄约定,今后若再有意见不合,都要听从厄里费勒的评判裁决。后来,波吕尼刻斯(Polynices)集 结 人 马,准 备 攻打忒拜,从兄弟厄特俄克勒斯(Eteokles)手中夺回王位。他和阿德剌斯托斯都非常希望安菲阿拉俄斯能参加这场战争;而安氏的占卜能力让他早就知道这场战争必将以悲剧告终,自己也会死于战斗,所以拒绝参加。波吕尼刻斯用一条珍贵的项链贿赂了厄里费勒,她做出决断,让安菲阿拉俄斯出征,于是英雄不得不奔赴战场(荷马《奥德赛》15.247;阿波罗多洛斯《书库》3,6.2;狄奥多罗斯,4,65。也有一些文献给出了不同的版本,认为是阿德剌斯托斯本人用项链贿赂了妹妹厄里费勒。比如,《涅墨亚竞技胜利者颂》9.35的古代评注说,阿德剌斯托斯亲自贿赂,因为他对安菲阿拉俄斯心怀不满,想迫使安出征。许金努斯《故事集》73也提到阿德剌斯托斯造项链并贿赂厄里费勒。保萨尼阿斯《希腊志》9.41.2页提到厄里费勒被项链贿赂,但没有提及行贿者)。七 勇的儿子长大后,决心为父报仇,再次攻打忒拜。在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Diodorus Siculus)和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的记述中,他们的故事仿佛是老一代七勇出征故事的翻版:神谕说,如果安菲阿拉俄斯的儿子阿尔克迈翁做统帅,这次出征就能胜利。然而,阿尔克迈翁不愿参战。激烈争论后,决定 权再次落到厄里费勒手中;波吕尼刻斯的儿子特尔山德罗斯(Thersander)再一次贿赂了厄里费勒,阿尔克迈翁不得不参战[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历史丛书》(DiodorusSiculusBibliothecahistorica)4.66.3;阿波罗多洛斯《书库》3.6.2。关于两次贿赂所用的项链和袍子,据传都是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所制,是忒拜祖先卡德摩斯(Cadmus)迎娶哈尔摩尼亚(Harmonia)时馈赠新娘的礼物(参看阿波罗多洛斯《书库》3.4.2)]。这一次,他们攻克了忒拜,而阿尔克迈翁得知母亲受贿的真相,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但也有的说法认为,杀母是在他远征之前的行为[远征结束后杀母,参看阿波罗多洛斯3.7.2-3,3.7.5;狄奥多罗斯4.66.3。远征前杀母,见于阿波罗多洛斯3.6.2及《奥德赛》9.326的Σ古代评注。先杀母后远征的说法似乎不太合理,因为杀母之后,阿尔克迈翁遭到复仇女神的追索,很难完成攻打忒拜的行动。参看MalcolmDavies,TheThebanEpics(2015)中附录一(pp.123-131)中对此的讨论]。安菲阿拉俄斯之子再次因厄里费勒受贿而出征,其后杀母遭复仇女神追索而四处流浪(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2.102.7ff,奥维德《变形记》9.406-410),这些情节,很可能是对更早有关安菲阿拉俄斯和俄瑞斯特斯神话的重复衍生。有意思的是,在安菲阿拉俄斯父子的故事中,英雄行动的决定权多次落入厄里费勒手中,导致英雄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参与战斗,给他们的命运增添了鲜明的悲剧色彩。
安菲阿拉俄斯作为一位身兼武士和卜者身份的英雄,既参加过重要的战争,又陷入血亲残杀的家族悲剧,可以说是文学作品的绝好素材。遗憾的是,并没有一部以安菲阿拉俄斯为主人公的、《伊利亚特》那样的史诗流传下来,也并没有以他家族悲剧为题材的、《俄瑞斯提亚》(Oresteia)那样的悲剧作品存世。我们只能从有限的存世文本中的简要讲述,来玩味那些充满张力的细节。厄里费勒对安菲阿拉俄斯是否有真情?她迫使丈夫上战场的时候,是明知有关他命运的预言却不惜让丈夫送死,还是对预言一无所知或是并未当真?安菲阿拉俄斯被迫出征时,是怎样的心态?儿子的复仇,是安菲阿拉俄斯临行时的交代,还是儿子发现真相后的自发行为?这些细节的取舍安插,无疑给创作留下了大可施展的空间。不过,虽然没有完整的、以安菲阿拉俄斯及其一家人为主要人物的文本作品传世,古希腊人却留下了不少有关这位英雄的艺术作品;而瓶画中就有不少佳作,通过视觉艺术挖掘和展现了故事中的细节与冲突。
瓶画的表现媒介不同于文本语言,表现力和容纳程度也不同。作为在有限且不规则平面上创作的画匠,要如何取舍、安排,以更好地表现这个涉及几代人和若干家族的故事?本文正是要通过对几个瓶画的分析,来讨论瓶画创作中对故事的表达。
送别、项链和武器
现存有关安菲阿拉俄斯的完整瓶画和残片中,送别题材最多。勇士奔赴战场前的送别场景,在希腊瓶画中颇为多见。无疑,对于英雄和他的家庭而言,这是一个关键的、凝聚着丰富情感的时刻:也许勇士能平安归来,亲人还会重逢;但也许这一刻将成永诀。《伊利亚特》中就反复通过“再难回归”这样的主题来咏叹战争的残酷。“赫克托耳,你把同盟者完全弃之不顾,它们为了你牺牲性命,远离亲朋,撇下可爱的故乡!”格劳科斯如此责备特洛伊的王子(16.538)。受伤的萨皮顿则这样恳求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快来救我……让我死在你们的城里吧,既然我注定不能回到自己亲爱的家乡,让我的妻小欢喜。”(5.684)瓶画之所以选择描述亲人离别的一刻,正因为分别很可能就是永诀。故此,看似平静的场景满载情感的力量,颇能打动观者。在送别场景中,在场者除勇士外,往往还有老者、女子和小孩。老者和小孩往往分别是勇士的父亲和孩子,而女子的身份常常难以确定:一是因为瓶画对女性年龄特征的表现并不明显,二是因为古希腊社会男性和女性婚嫁年龄有较大差距,一个成年的武士有一位看上去仍年轻的母亲和一个须发皆白的父亲,也并不是不合理的情景。故此,送别场景中的女性,可能是勇士的妻子,也可能是母亲。他们常常给勇士献酒或者送上盔甲,或者作出告别的肢体动作。
图一的阿提卡黑绘安法拉罐制于约公元前550年,瓶上有一位女子;因为画中也出现了孩子,故此女子更可能是武士之妻。瓶画中对孩童的描绘似乎只是“具体而微”的成年人,有着成年人的比例甚至肌肉;画匠是用刻画成人的手法来描绘儿童,只以身材大小区别年龄。画上的铭文是无意义的乱写,无助于人物身份的确定(一些画匠确实会用文字明确人物的身份;但很多作品都没有文字,或者文字是无意义的乱写,要通过对人物的特征描绘来判定其身份)。也许图像试图表达某些特定的神话人物,但由于信息不足,我们无法判定其身份;也许画匠所要表现的,本来就并非特定的神话人物。不过,即使确实是画匠想展现普通人的送别,它们在构图和绘画技巧上,也都与神话英雄题材的作品相类。这可能是画匠“批量生产”的结果,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用同样的构图和手法描写同时代人或者非英雄人物,能引领观者将这里描绘的“普通人”与史诗传统中的英雄联系起来。毕竟,英雄的故事之所以被传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英雄的勇武提供了可供效仿的榜样。
图一阿提卡黑绘安法拉罐,制于约公元前550年
根据夏皮洛教授的统计,安菲阿拉俄斯送别的场景,也是忒拜相关故事在古风时期希腊艺术中唯一一个被反复描绘的主题 (H.A.Shapiro.“Old and New Heroes”.p.119)。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陶瓶(图二AB),在瓶子两面反复刻画了送别的场景,构成了意味深长的对比。这是现存哥本哈根的一个黑绘安法拉罐,创作时间大约为公元前520—510年。陶罐两面的内容几乎一致,分别刻画了一对离别时刻的男女:男子刚刚登上战车,送别的女子尚未离去。粗粗看来,两个场景似乎太过雷同,如果不是男子盾牌的图案不同,简直会让人以为这是同一对人物的不同时刻。观者不禁会问:他们是两对不同的夫妻吗?画匠在两面绘出近似度这么高的图像,是败笔,还是另有用意?仔细比照,我们就会发现,虽然马匹和武士的姿态都很相似,两个妻子的形象,却有着细微却重要的不同。B面的女子身体朝向男人的车驾,微微低头,身姿收敛;而A面女子的身姿,相对来说则是展开的,这似乎暗示着她某些违背了身份期待的行为。不同于另一面的女子,她虽然回望武士,脚尖已经扭向相反的方向,似乎在男子还未离去时,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没有惜别的眷恋,也没有不舍和牵挂。
图二现存哥本哈根的黑绘安法拉罐(AB),创作时间大约为公元前520—510年
陶罐上的文字,清楚地告诉了我们人物的具体身份:B面是阿德剌斯托斯和他的妻子,A面的两人,则是安菲阿拉俄斯和他的妻子厄里费勒。联系神话传统,那么,人物身姿的细微差别就特别意味深长。阿德剌斯托斯是七勇中唯一幸存的勇士,但这里,画匠所要强调的并不是两位勇士命运的对比,而是突出了二人妻子的不同。厄里费勒微微扭转的脚尖,似乎告诉观者,她对丈夫的离去并无不舍,而是在他尚未离开时就已颇不耐烦;这种近乎残酷的冷漠,似乎暗示,厄里费勒并非出于对预言的无知或轻视而令安菲阿拉俄斯出征,而是根本对丈夫毫无深情。画匠在刻画安菲阿拉俄斯的悲剧故事时,用一对“正常”的夫妻做对照,克制而微妙地传达了一个令人叹息的故事。而对两个女子的描绘,也展现了画匠对一个合格妻子形象的期待。
更多以送别安菲阿拉俄斯为题材的瓶画,不是通过与其他夫妻送别的对比,而是通过关键的物品来表达故事中的冲突。很多画匠选择集中描绘那串用来贿赂厄里费勒的项链,以呈现故事中的人物纠葛。据说,这条项链是赫菲斯托斯制造,是忒拜城的建造者卡德摩斯(Cadmus)迎娶哈尔摩尼亚(Harmonia)时,阿芙洛狄特赠给新娘的礼物(参看注释4)。可以想象,在一部以安菲阿拉俄斯为主人公的史诗中,这样一件神的作品,即使不会得到如《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之盾那样浓墨重彩的描绘(参看《伊利亚特》18.410 ̄600),至少也会得到像安德洛玛刻的头纱那样的刻画(22.468),因为它在故事情节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在瓶画画匠这里,他们往往选择把项链画得更醒目,或者用文字进行标记:在一个约公元前575—525年的黑绘安法拉罐残片上,不仅标出了安菲阿拉俄斯和厄里费勒的名字,还铭刻上(图注1)(“项链”)的字样,对项链这一关键物品进行了特别强调。比起送别的场景或者聚焦于一件武器的刻画方式,对项链这一女性饰物的强调,令画面的中心从男性英雄转移到了厄里费勒身上。现存巴黎卢浮宫的一个制于公元前五世纪的红绘奥伊诺丘壶(oinochoe)则描绘了赠与项链的场景(图三),女人正接过那串致命的项链:这是来自女神的馈赠,弥足珍贵,然而,获得项链的代价却是丈夫的性命。画匠从故事中选取了这个时刻,无疑是要突出厄里费勒的贪婪,蕴含了批评之意。
图注1
还有些画匠同时展现了男性的武器和女子的首饰。在一个约公元前475—425年的红绘bell krater上(图四),结合了两种物品:安菲阿拉俄斯正在把一柄短剑递给儿子阿尔克迈翁,厄里费勒站在一旁,露出了她的项链。对比单纯描绘夫妻二人或夫妻与孩子的构图,增加的物品无疑成为值得注意的焦点。父亲将剑交给儿子,这意味着他也给出了报仇的任务(相关此类瓶画的述评,参看FrancoisLissarrague,“WomenArmingMen:ArmorandJewelry”,71 ̄81,特别是74 ̄77。作者分析了若干送别安菲阿拉俄斯场景中,女性的首饰与武士的武器之间的关联)。而对项链的展示,似乎在努力告诉观者这种冲突的缘起。从现实考虑,女人用手提起佩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并不是自然的举动;而父亲也不太可能在临行前,当着母亲的面把武器交给孩子,吩咐他杀母为自己报仇。不过,忽略事件的先后顺序,在同一画面中集中表现不同时刻发生的重要事件和重要物品,确实是希腊瓶画创作中的常见手法(关于古希腊瓶画对时间的处理,参看Jocelyn Penny Small,“Time in Space:Narrative in Classical Art”)。画匠这样安排画面,无疑是非常有效的:它令画匠得以在单一画面中,通过人物关系和二件物品,交代了几代人之间的恩怨,既指向之前的纠葛,也指向未来的行动。项链和短剑成了画上的核心物件,作为送别场景中非常规的物品,它们吸引着观者的注意,无疑是画匠构思和表达的重心所在。现存雅典的一件公元前六世纪的黑绘勒坎尼斯 陶 盘(lekanis)残 片 上,也 展示了类似的构思:女人手中握着大得醒目的项链,而孩子正把手伸向已经登上战车的父亲,父子之间似乎正进行热切的交流。
图四红绘bellkrater上,约公元前475—425年
安菲阿拉俄斯送别的场景,也是科林斯陶瓶画中曾刻画过的两个忒拜故事之一(参看H.A.Shapiro.“OldandNewHeroes”.p.119)。在结合了项链和武器的作品中,颇值一提的杰作,是一只约公元前570—560年的科林斯黑绘陶瓶(图五)。该陶瓶一度藏于柏林,二战中不知去向;如今我们只能通过对它的临摹,来了解瓶画上的内容。陶罐上的文字让观者可以确知人物的身份[铭文参看Wachter2001:75 ̄7(COR66)],这也是安菲阿拉俄斯奔赴战场时举家送别的场景。画面左侧有柱廊的建筑代表了家,全家人都在向安菲阿拉俄斯道别:中间是三个女子,可能都是安菲阿拉俄斯的女儿,其中怀抱小孩的女人也可能是保姆;一个裸体的男孩站在最前面。他们都举起双手,做出道别的姿态。画面最左端,远远站在最后的,是一个女人。跟其他人的道别姿势不同,女人左手抓着自己的头纱,右手——也就是距离观者更近的这一面——握着一串项链。项链大得不成比例,说明画匠迫切地要突出这件饰物,提示观者这个故事的关键之处:正因为贪图波吕尼刻斯送来的项链,厄里费勒才让安菲阿拉俄斯出征,于是才有了英雄明知必死却不得不上战场的悲剧。此外,朱利安尼(Giuliani)还提醒我们注意男人手中高举的剑(104)。朱利安尼认为,送别场景中的武士并不会亮出针对敌人的兵刃,此时安菲阿拉俄斯还没有来到战场,并没有亮出武器的必要。那么此处的反常处理,应该是画匠要以此展示安菲阿拉俄斯心中的怒火;而出鞘的剑刃,甚至也暗示着未来的暴力。画面的另一端,一位老者颓然坐在地上,做出哀痛的姿态,似乎他也跟安菲阿拉俄斯一样,预见到眼前人物未来的命运纠缠。老者在这个陶罐上的名字是哈利墨得斯(Halimedes),这是个罕见的名字,似乎并不是画匠随意的杜撰;但这个人物的身份我们并不很确定。有学者认为,安菲阿拉俄斯本身就是卜者,没有必要再出现一个同样身份的人物(Wachter 295)。而朱利安尼认为,老者预见未来的形象,令画匠可以超越眼下的时刻,引入这个画面中难以表现的未来事件(Giuliani 105)。在我看来,老人的反应正是主人公之外的人在预见到这种悲剧时的反应;不同于安菲阿拉俄斯的愤怒和复仇暗示,老者的叹息更多体现了旁观者的情感反应,引来瓶画观者的共鸣。
图五一只约公元前570—560年的科林斯黑绘陶瓶,结合了项链和武器。该陶瓶二战中不知去向,如今只能通过临摹来了解瓶画上的内容。
类似的构图,也出现在公元前六世纪中期的雅典黑绘作品中。一些阿提卡陶罐(LIMC 26171,LIMC 26906),与以上描述的科林斯陶罐在构图上颇有相似之处:在送别场景中,除了女子和孩子,在场的还有画面右方一位席地而坐的老者。如果确如很多学者推定的,它们表现的也是送别安菲阿拉俄斯场景,说明瓶画对这个故事的表现已颇为成熟,有了被反复采用的经典构图。同样的构图和人物安排也曾呈现于其他媒介中。保萨尼阿斯(Pausanias)的《希腊志》中描述了科林斯僭主库普塞鲁斯(Kypselos,在位时间约公元前657—627年)的一只箱子。据说,婴儿时的库普塞鲁斯曾被母亲藏在箱子中,躲过了仇敌的搜捕,故此库普塞鲁斯本人或者他的后代将这个箱子敬献到奥林匹亚的神庙。这只箱子上,装饰了木材、象牙或者金子制成的各种神话人物,堪称一个神话故事库(5.17.5);其中就有对安菲阿拉俄斯送别场景的描述(5.17.7-8)。保萨尼阿斯细致地描述了在场的人物,还特别写出,安菲阿拉俄斯已一足登上战车,但他仍回头怒视厄里费勒,手执白刃,似乎就要忍不住对她动手。如果保萨尼阿斯的描述属实的话,这箱子上的图像,与科林斯瓶在人物安排和构图上极为相似。两幅作品的高度一致,也许不是巧合;我们也很难分辨是哪个模仿了哪个,亦或两个作品都有更早的、共同的灵感来源和模仿对象。不过,艺术家反复使用这种构图和人物安排,说明这个故事在当时是广为人知的经典,从而得到了多种形式的表现。
夫妇题材与复仇故事
在送别场景之外,也有以安菲阿拉俄斯夫妇为题材的瓶画,堪称杰作。现存柏林的一只公元前五世纪后半期、来自阿提卡地区的红绘水罐(hydria),以厄里费勒为中心进行构图(图六)。瓶画展现了安菲阿拉俄斯家中的场景。立于画面左侧的是安菲阿拉俄斯;他面前是正给儿子喂奶的厄里费勒,这对母子显然是画面的中心,吸引了观者大部分的注意力。在画面边缘,一个被标注为Demonassa、大概是仆人的女子正在纺织,两只公鸡正在打架。如果没有铭文告诉我们人物的身份,这似乎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家庭场景;但正因为我们知道人物的身份和命运,这样宁静甜美的家庭时刻却愈发充满了悲剧的色彩。丈夫将因妻子的贪欲而死,而此刻在厄里费勒怀中吃奶的阿尔克迈翁,长大后将为父亲报仇,杀死哺育自己的母亲。
有学者指出,从存世作品来看,古希腊瓶画,特别是希腊本土的瓶画作品,并不喜欢描述女性哺乳的日常场景,所有与哺乳和袒露乳房相关的场景,都是神话人物;而瓶画作品如果描绘袒露乳房的女子,往往是为了体现女性的脆弱无助:她们此时往往身处危险或紧急状况之中(参看Koloski-OstrowandLyons,NakedTruths.第175页。作者还比较了厄里费勒给儿子喂奶的瓶画和安德洛玛刻给孩子喂奶的绘画作品,认为都暗示了人物之后的悲剧命运。p184页以下,作者分析了这种情况可能的原因)。可以说,图六这幅 描绘了安菲阿拉俄斯一家三口的场景,其意显然不在于表现和美的家庭生活;而只有观者对神话背景有足够的了解,才能体会其中蕴含的危机和紧张感。打架的两只公鸡,似乎是唯一关于暴力冲突的暗示;在看似简单平静的场景中,蕴含了复杂的情感,提示观众这祥和之后将要到来的、至亲之间的阴谋与伤害。
图六现存柏林的一只公元前五世纪后半期、来自阿提卡地区的红绘水罐(hydria),以厄里费勒为中心进行构图
瓶画作品中也有直接展现儿子杀母复仇的情景。图七是现存柏林的一个安法拉罐(约公元前575—550年,Tyrrhenianamphora,berlininv.4841,abv97.22)。画面左侧一个类似祭坛或坟堆的地方,倒着一个女子,血从她脖颈涌出;一个手执武器的年轻人正跑向右侧的车驾,边跑边回头张望,而驾车人手执缰绳,奔马已经不耐烦地扬起蹄子,似乎下一刻就要飞奔而去。右侧的一个女子正向左方奔去,与马匹和年轻人移动的方向正好相反,不仅平衡了画面,也让场景充满紧张感。最重要的是,坟堆上升起了一条长蛇,它张口吐信,作势欲扑,似乎下一刻就要追上正要离开的年轻人。曾有学者将这幅图解读为波吕克赛娜(Polyxena)被献祭的场景,不过,更广为接受的观点是,女子是厄里费勒,年轻人是他的儿子阿尔克迈翁[认为是波吕克赛娜被献祭的解读,见F.Hauser,JdI8(1893)93-103。认为是厄里费勒的解读,参看H.Thiersch,“TyrrhenischeAmphoren”(Leipzig1899)55-58.关于这个问题,参看Small,“TheMatricideofAlcmaeon”,RM83(1976)124-26]。蛇是与地府和复仇女神相关的动物,它无疑代表了阿尔克迈翁将要遭受的报复。在这个画面中,安菲阿拉俄斯并没有出现,但他的人生和情感,无疑仍充满了整个场景。这也是关于阿尔克迈翁杀母故事在古风时期就已存在的例证;而存世的文本材料则相对较晚。
图七现存柏林的一个安法拉罐,约公元前575—550年,展现了儿子杀母复仇的情景
在早期文本的流传中,有关忒拜的早期史诗和悲剧作品,似乎输给了有关特洛伊战争的作品,没有完整的叙事作品传世。然而,忒拜相关的故事仍以多种形式表现并流传着,并有相当数量的作品流传至今;不同的画匠根据创作媒介的材质特点和形状,取舍素材,选择人物,安排构图,创造了很多忒拜主题的精彩作品。公元前八世纪之后,古希腊陶罐上渐渐有了文字,虽然其中有一些是不识字的工匠为了装饰而作的无意义乱写,却有很多文字帮助观者确定了人物的身份,从而令我们有可能通过这些人物背后的故事来解读和欣赏画面。通过以上有关安菲阿拉俄斯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出,古希腊的画匠可以通过瓶画表现颇为复杂的故事和情感,并体现出他们对故事的理解和对人物的评价。而这些精湛的作品也告诉我们,文本之外的实物材料,对我们了解和探究古代世界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作者系北京大学英语系副教授)
作者:刘淳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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