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指摘了陆游诗选英译本多处翻译失误,评价其望文生义,凿空坐实。他说中国古代诗歌有一种often decep tive ly p lain,“常见的欺骗性的坦白”,对于那些不懂古典作品的现代读者来说到处是恶作剧,令人很容易把文字上的用典当成了自叙传。
1945年钱锺书担任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编英文《书林季刊》(Philobiblon,共 出 了1946—1947两年七期)。其中他发表的英文书评,是在一个题为“Critical Notice”的栏目里,包括了评裴化行法文著作《利玛窦神父与当时中国之社会》(1937年),评美国学者Latourette的《中国历史与文化》(1946年第三版),还有评一部陆游诗选英译本(1946年)。之前田建民先生曾作一篇文章(《钱锺书两篇英文文章所引起的论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6期),介绍了钱锺书那篇陆游诗选英译本书评引发的美国读者来信,但他说得不太清楚,让人读了反倒更有些糊涂,值得重新说说。
陆 游诗选的英译者是一位 Clara M.Candlin Young 女士,她可能是根据陆游诗集原题《剑南诗稿》的意思,把这个英译本题为“The Rapier of Lu,Patriot Poet of China”,直译便是“中华爱国诗人陆的剑”。我们当然知道,“剑南”是得自地名,剑南道,川陕一带,抗击金兵前线。但也许是把爱国抗敌的陆游形象,通过佩剑来加以突出。
钱锺书对《剑南诗稿》当然精熟于心。十六岁时,严父督促他读《十八家诗钞》,就有陆放翁一家。这也是《谈艺录》重点讨论对象之一,其中持论甚严,什么“不免轻滑之病”了,又是“意境实鲜变化”了,口气颇类林黛玉教香菱作诗时所言:“你们因不知诗,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他自己并不看重其“选”、而特重视其“注”的《宋诗选注》里,倒是陆游诗篇数量最多,达27题32首。说《剑南诗稿》历来无注本传世,自己其实在这方面是很下功夫的。《中文笔记》里后来读钱仲联先生的《剑南诗稿校注》,篇幅很大,基本不是推崇之意,题目上面标满记录,细数此书征引了《谈艺录》多少次。批注就更有意思了,几乎全是批评——你这也不知道注,那也不如我说得好;还有大量补注,有些可能一目了然,就只写俩字:“当注”。他还指出这个校注本,有时窃取《宋诗选注》或《谈艺录》,有时又不敢或不肯窃取——范旭仑先生著文专门谈到这一条了。
英文书评里,钱锺书说陆游诗的确有写到剑,但Young女士没有收入这部总共四十多首的选译本里。且选的爱国题材,其实只有九首,还译得不准确;从所作陆游传记看,对陆游的爱情故事也不熟悉。钱锺书指摘了多处翻译的失误,不少讽刺之言,尤其是嘲笑英译文风格让英语显得面对典雅的中文而无能,让我们想起不久前书评作者在上海美军俱乐部的演讲:中国文学的语言“像十八世纪戏剧里所描写的西班牙式老 保 姆(duenna),她 紧 紧 地 看管着小姐,一脸的难说话,把她的具有电气冰箱效力的严冷,吓退了那些浮浪的求婚少年”。
是的,钱锺书的翻译观念里赞许“化境”,鼓励译者发挥本领,调整语序(从十六岁节译H.G.Wells《世界史纲》后的“补白”就是这观点)。但他指出Young女士有的地方重新调整了放翁诗的句序,结果变得意义大为不同,显示出对原作理解不足。还有一些细节,比如“桑乾”是指唐宋诗人视为塞北分界的一条河,《宋诗选注》在杨万里一首诗下有一个很长的注释,这里被译作“干枯的桑树”了。还有比如“人烟”,被译成“人像烟一样旋转”。
这 篇书评发表之后,来年的《书林季刊》就刊载了一位美国读者的“大哉问”。这个异国知音名叫Paul E.Burnand,我谷歌不到这人的其他信息,他自称不懂汉学,只是对钱锺书的文章感兴趣,前面就钱锺书另一篇英文文章《还乡》提了问题;后半部分对上述这篇书评里的几句话有所疑问。钱锺书也写了回复,一起刊于《书林季刊》。读者提到钱锺书对英译陆游诗选的严厉批评,原话是把译者形容为“with a fanciful literal-mindedness”,
这位Burnand先生说这几个字很精彩。我发现实际上钱锺书也很得意这句妙语,后来还把它用到《管锥编》里了:
若夫齐万殊为一切,就文章而武断,概以自出心裁为自陈身世,传奇、传纪,权实不分,睹纸上谈兵、空中现阁,亦如痴人闻梦、死句参禅,固学士所乐道优为,然而慎思明辩者勿敢附和也。凿空坐实(fanciful literal-mindedness),不乏其徒,见“文章”之“放荡”,遂断言“立身”之不“谨重”;作者有忧之,预为之词而辟焉。
可见fanciful literalmindedness就是形容那种望文生义的现象,钱锺书心中对应的中文是“凿空坐实”。田建民先生文章译介时没有领会意思,译作“富有想象力而又实际的女性的头脑”,没有把握住钱锺书的批评方向。
美国读者询问,Young女士介绍陆游生平,依据的是他自道贫穷的诗句,宣称诗人老来贫苦,靠向邻家乞米过活,钱锺书为何认为这是一种“fanciful literal-mindedness” 呢?田建民先生介绍这段问题,也完全译错了,信中最后那句 “why shouldn’twe take them at their face-value?”,就 是 说“为何我们不能将这些‘poems on poverty’按照其面值兑现?”,田文译成了“那些诗歌是以表现贫穷达到富于诗意吗?”
钱锺书的回信说,陆游的诗句“岂惟饥索邻僧米,真是寒无坐客毡”(《霜风》),这是化用典故,上句出自韩愈《寄卢仝》(至今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下句出自杜甫《戏简郑虔》,不是写实的:都是行家一眼便识的出典,前文未加详说。因此他才这么评价英译者的陆游传望文生义,凿空坐实。钱锺书说中国诗典故用得好,要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这是《谈艺录》里讲过的,我觉得可以用来表述用典的化境,也是文学创作“无一字无来历”却又不妨碍阅读的境界,也可以用来代表钱锺书所谓翻译最上乘的“化境”,就是“不隔”。钱锺书说中国古代诗歌有一种often deceptively plain,“常见的欺骗性的坦白”,对于那些不懂古典作品的现代读者来说到处是恶作剧,令这些人很容易把文字上的用典当成了自叙传。
这里也是有所针对的,他原来那篇书评后半部分提到,大约20年前,有个中国女作家就写过一部关于爱国诗人陆游的gushing and unbalanced book,“热情洋溢得过分了的书”。这里说的二十年前的女作家指的是苏雪林,尽管其著作结尾自称是作于1919年,但先是1929年发表于《新月》,题“爱国尚武的诗人陆放翁”;同年收入上海真善美书店“金帆丛书”的《蠹鱼生活》一书,这本书收入苏雪林七篇文章,改题为《陆放翁评传》;后来又有修订版,书题变成《蠹鱼集》。
在《陆放翁评传》开头,苏雪林用了数页篇幅,为我们描绘了她心目中陆游的形象:
大雪过后,万山漫漫一白,好像无数霜锋攒刺在灰黯色的天空里。杈枒老树在雪的重压之下,仍然倔强地撑张它们枯瘦的枝柯,仿佛要同寒威宣战。在它们兀傲的神气里似有无声之声在怒喊道:我们在虽暂时为你恶势力所屈伏,但那能甘心?我们藓鳞苍皮内还蕴藏着活泼生机,春风来时,你再看那如云的新绿!……树林深处,马蹄得得,四山起了一种清浪的回声,十几头高大猎犬,飙风般地从树林后驰突出来,接着便出来了一群骑士……当头的一位壮士,穿一件白色战袍,蒙茸的狐裘卸在肩背的一边,这壮士年龄大约有四十余岁,脸色为寨上风霜所侵,微觉苍黑,眼光耿耿,勇毅之气,溢于眉宇,看他凝重的气概,颇似一位大将,但再看他风流儒雅的丰度,却又像一位诗人。
随后,苏雪林又以小说家的本事脑补构思出一场诗人陆游雪野刺虎的场景,说这位壮士本来只是在想着作诗,突然同伴惊呼奔走,猛虎扑来。陆游也吓了一跳,但一念之转,决定不逃跑,要和老虎决一死战。“挺着丈八长矛,拍着马向猛虎迎来”。长矛刺中老虎心窝,将此猛兽叉住。苏雪林写道:“他不过是一个诗人,他居然能和猛虎相持。这力,当然不是他固有的力,简直是神力,出乎他意外来的,好像他平日做诗,有时忽得妙句疑有神助一样。”
钱锺书估计是看到了《新月》杂志的文章,这一年年底的《清华周报》也有一个法学院经济系的学生曹盛德写了长文介绍了苏雪林的文章,因此也可能钱锺书只是看到了这个转述吧。需要指出,苏雪林全靠这本《蠹鱼生活》长了勇气,她后来自豪地说徐志摩专门买了这本书去苏州女子中学演讲,证明现代女子也可以研究学术(不过她记错了时间)。钱锺书在《宋诗选注》里关于陆游《醉歌》有“犹枕当年虎髑髅”句,引诗集里各处关于“射虎”、“刺虎”的句子,表示怀疑;我们去看苏雪林的《评传》,则说“翁刺虎的事千真万确,没有一点捏造”。
钱 锺书在书评里说,文学史里的低级错误难以消灭,而中日战争又让这种误解焕发新生。有些研究中国文学的大学教授发现了以研究爱国人物来进行爱国的途径,把陆游的诗当成达到目的的资料或是口实。钱锺书说,陆游的确爱国,但他不是以写爱国题材为主的诗人。爱国题材不是他诗歌传世的主要价值。我们不该尽信《宋诗选注》“陆游”部分开场所说“他的作品主要有两方面”;而应看《谈艺录》第三七则所言:“放翁诗余所喜诵,而有二痴事:好誉儿,好说梦。儿实庸材,梦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复有二官腔:好谈匡救之略,心性之学;一则矜诞无当,一则酸腐可厌”。相比之下,钱锺书对南宋的爱国诗篇,可能更欣赏的还是陈与义、杨万里等人,他们表达了“对国事的忧愤或希望”,“并没有说自己也要来动手”,——“这也正是杜甫缺少的境界”;这种适当、清醒的文学创作态度,体现在“忧时伤生”的《槐聚诗存》里,“忧患之书”的《谈艺录》里,以及表现“the war at once remote and impinging”的《围城》里。
在《宋诗选注》中,钱锺书在批评刘克庄欣赏放翁诗擅于用事时,就“工夫在诗外”之说展开了一番议论:
要做好诗,该跟外面的世界接触,不用说,该走出书本的字里行间,跳出蠹鱼蛀孔那种陷人坑。“妆画虚空”、“扪摸虚空”……陆游借这些话来说:诗人决不可以关起门来空想……
这在当时和主流话语颇为合拍,也是起初《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目上周汝昌、胡念贻、黄肃秋等人都予以肯定的内容。但是也许钱锺书这番话的背后,考虑的就是当初海内外塑造“爱国诗人陆游”形象的那几位学者吧。(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作者:张治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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