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一篇C刊(即人文社科期刊中的南大核心期刊)。”开春以来,对于在北京某重点高校攻读新闻传播学博士学位的马广军来说,最高兴的事就是完成了博士期间最艰难的“指标”任务——发一篇C刊文章。
此前他已经发表过两篇北大核心期刊论文,这意味着,他读博期间的论文硬指标总数已经实现。
“博士苦、博士累,负担累累人心碎。”一段时间来,博士生因心理压力大导致抑郁、甚至自杀的新闻时常见诸报端。而近期演员翟天临博士论文学术不端事件更是炒得沸沸扬扬。博士生,这个现代教育顶尖层次人群的生存境遇广受关注。
博士生到底该如何培养,成为热议话题。全国政协委员傅道彬委员建议,博士培养是我国最高层次的学历教育,国家应该出台相关规定,让博士生们从学术之外的负担中解脱出来,激发他们的创新精神和创造活力,为国家的未来发展积蓄力量。
读博,以青春作赌注?
“毕竟是一场豪赌,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筹码’就冲进了这个‘赌局’,人生最黄金的几年都扔在这里了。”说起读博的状态,23岁的陈育叫苦不迭。
去年6月从浙江大学化学专业本科毕业,同年9月顺利跨专业进入中科院上海分院硕博连读,在别人的眼中,陈育是典型的学霸。
可读博的艰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忙起来的时候,能够连续一个月每天做实验到凌晨,“周六周日连个懒觉都没得睡,一早就得去整理实验数据,看着有些同学吃喝玩乐回家团聚,觉得自己挺惨的。”
有时候实验推进不顺,走进实验室都会让陈育感到生理不适,“有种恶心的感觉,就想回家”。
事实上,不仅是陈育,他身边不少博士生也面临着这样高强度的压力,“有师兄得了严重的心理抑郁,甚至有人因心理问题引起了神经性皮炎。”
科研的过程“苦中有乐”。有一次,陈育的课题遭遇瓶颈,所有的方案都试了一遍,甚至陈育的导师都觉得“可以放弃了”。就在陷入绝望时,睡觉时做的梦给了陈育启发,醒来后他一步步回忆梦境,发现确实有些方面没有考虑到,“立马去实验室测试,真的太神奇,需要的信号出现了。”回忆起这段往事,陈育感言“简直太神奇,是上天的赏赐”。
“有时候也很矛盾,年轻人就应该拼一拼呀,但是又很担心自己如果真的拼得太过,身体出了状况,父母咋办!”害怕扛不住、不时想退学,绝望和希望伴随着读博生活,陈育说,自己拿青春作赌注,一头扎进了一个有无限未知可能性的“地带”。
“当我发现自己开始评估从实验楼哪层跳下去比较可行的时候,我就跟家里人说,这个文凭不要了,小命比学位重要。”27岁的叶军在北京化工大学读博士三年级,目前在准备毕业论文,如果顺利,今年夏天就可以毕业。可回首走过的路,叶军隐隐有些后怕。
本科毕业考上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保送博士,看似学业顺风顺水,但其中的苦楚并不少。“大学同学很多都入职了,有的已经小有成就;很多人都成家了,都有职业发展的方向。”经济上的负担,科研的压力,看不见未来的无助感……这些都曾让叶军备感压抑。
“如果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我不会选择读博,风险太大,有种赌博的感觉。”叶军感慨,最后悔的事就是读了博士,“但既然选择了,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好好读下去”。
一场高强度的修行
“有人问我课余如何度过,就像在问一个天天卖菜的平时去哪个国家旅游,可望而不可即啊。”繁重的科研任务占据了陈育的大部分时间,课余生活看起来单调又有点乏味,“锻炼、看资料、做实验、偶尔看闲书,就能概括这半年来的生活”。
在浙大读本科时,室友个个成绩优秀,陈育“拼了命才勉强保持中游”,由于本科期间选修过生态学的课程,又有进行交叉学科研究的意愿,经老师介绍,保研时顺利进入硕博连读阶段,最后被保送中科院继续深造。正因如此,陈育似乎比旁人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压力也就愈发大了。“高强度修罗场,就是如此”。
天天泡在实验室,“8107工作制”(早8点上班,晚10点下班,一周工作7天)是叶军的生活常态。在叶军看来,“码农‘996工作制’的日子都比我们好”,巨大的工作学习强度下,叶军基本没有什么私生活,只有偶尔周末和朋友出去聚一下。
“长久以来的压力积蓄,完全没有办法消除,从最开始的暴躁,到有破坏欲,到最后甚至有了轻生的念头。”在最崩溃的时候,想到自己已经拥有硕士学位,相比直博的同学已经算好,叶军努力自我开解,不再过分地逼自己、钻牛角尖。
“都会有疲惫期的,最后一年更是咬牙过来的,有时候会哭,我妈就陪我一起哭。”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就读法学专业的殷小小今年读博三,性格风风火火的她做任何事喜欢“赶早不赶晚”,所以早早就完成了学校发表论文的要求,毕业论文也接近尾声,现在已经签了工作——华东政法大学法学院老师。
正常学制是三年,为了能按时毕业,殷小小从未放松过,寒暑假都没休息,今年大年三十还在改论文。博士论文的压力并不单单来自毕业论文,还有学校硬性要求的发表C刊、SCI(即被美国《科学引文索引》收录的期刊所刊登的论文)等论文的压力,这些硬性指标论文不发完,就不能提交毕业论文。“有一次,我投了20个期刊就一个回的,急得整夜整夜的失眠。”殷小小说。
研究生毕业在一家企业工作8年后,33岁的马广军再次进入了校园,攻读新闻传播学博士。“刚进校园总觉得不对劲儿。”从工作繁重的职场到青春洋溢的校园,除了觉得自己已经“老去”,马广军还用了一段时间重新适应大学校园波澜不惊的生活。可好景不长,随着博士课程的深入,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英语全英文授课,挂科就不能毕业,真是愁死人。”职场8年,英语口语已是空白,起初,每逢遇到课堂交流,马广军有时“紧张得一句都说不出,待在课堂特尴尬”。为了应对平静的校园生活中蕴藏的困难与挑战,马广军每天上课、听讲座、读书自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二年级的李雨辰也在为论文发愁。读博期间,他须在国内新闻传播类刊物上发表3篇论文,其中A类(指期刊等级)刊物1篇,B类刊物2篇。
“学制要求是三年,写论文、发表文章都需要时间,毕业估计要4年吧!”在他看来,一篇优秀的学术论文需要有好的选题规划与问题意识,做好这些都需要积累,加上文章写作及后期发表,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出现不能按时毕业的情况很正常。“延期现象时有发生,上上届18个毕业了6个,其他基本都延期了”。
学业、就业与家庭,一个都不能少之惑
除了学业,经年寒窗苦读,博士生大都到了面临就业和成家的人生阶段,如何协调学业、就业与家庭之间的关系,是处在象牙塔顶尖的博士生们的又一困惑。
兰州大学生物科学专业博士生王晓明刚发了一篇学术文章,在等待最后的完善。他身边的同龄人大多已结婚,有的同学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由于31岁还是单身,经常有亲朋好友提醒他,“老大不小了,学业和家庭都要兼顾”,每当这时王晓明总会觉得有点尴尬。
这两年,相亲是王晓明逃不开的“课题”,没有女朋友,就总会被家里安排相亲,但他从来没有去过。“不是不想见,是真的太忙了,根本没时间管”。
最近实验终于做完,预计今年6月就可以毕业,时间也有了空闲,王晓明开始认真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毕竟自己年龄也到了,谈恋爱成家的问题也该提上日程了”。
“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开始怀疑读博的意义。”面临毕业,叶军和殷小小也有很多感慨。研究传统高分子材料的叶军想去企业,但自己研究的方向和很多企业不对口,进企业的空间也不大,“只能先做个博士后,换个方向做企业相关的项目,之后再去”。
苦读十载,面临就业,叶军顿感缺乏信心。“行业待遇不高,且对身体健康还可能有危害。”叶军从本科开始就读化工相关专业,但大学期间只顾读书,对行业了解不多,也就从未考虑过转方向,保送了博士也没办法转了。
虽然已经签了工作,但殷小小也有些许遗憾。“社科类博士在毕业之后能直接转化为生产力的效率非常低,简单来说就是挣不了钱。”在她看来,很多人文社科博士生和硕士生工资差不多,不免会怀疑多读三四年博士的意义在哪里,“就感觉特别挫败,并且年龄大了甚至还不如硕士好找工作”。
“现在博士留高校任教也并不容易,许多高校签老师都不是编制内,几年之内没有科研成果、论文,照样要走人。”虽然对薪酬不是很满意,但能顺利找到高校教师的工作,想想眼前的现实,殷小小又感觉很幸运。
在读博的问题上,女博士要承受的压力更多,其中大龄女博士结婚是很现实的问题。27岁的殷小小现在还没有男朋友,在她看来,倒不是女博士难嫁,只是很多人不想嫁。
“其实追我的男生不少,只是一般来说女生不着急工作,选择读博的家庭条件都还可以,不需要靠男生生活,结婚生子可能还会耽误工作科研,想想不太合算。”殷小小开玩笑说。
但在传统观念中,女生这样的想法总会被视为异类,“读书太多耽误嫁人啊”“女孩子哦,家里花再多钱在她身上将来也是要给别人啊”……殷小小也总会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但她并不在意,“吐槽一下就好啦,我还有论文要忙呢”。
与较年轻的博士生不同,已经工作并拥有家庭的曹国东有他的烦恼。在大学从教8年,曹国东发现,自己仅有的硕士研究生学历对晋升职称、申请课题都有影响,他积极准备,去年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对曹国东而言,读博的压力则更多源自于时间和精力的不足。
“单位上的事顾不上,收入减了很多;孩子也经常见不着,家里大小的事情只能由爱人一人承担,确实也挺难。”为了顺利完成学业,曹国东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上课、看书、写论文,他越来越感觉到,工作成家后再读博,更难得、也更难过,“没人能够平衡各方,每个人都在牺牲”。
一顶博士帽,不忘初心负重行
2017年,《Nature》杂志发布了一篇名为《Many junior scientists need to take a hard look at their job prospects》的文章,介绍了博士生攻读学位的压力和困境。
2018年,《Nature》又有统计数据显示:39%以上的博士有抑郁或者焦虑症状,这一数据是正常人群的6倍以上。此外,62%以上的博士会有持续的科研焦虑;若导师在学术上不能给予足够的指导和帮助,博士抑郁和焦虑的可能性会超过50%。
在马广军看来,较之其他阶段,博士的焦虑是多方面的。“年龄大了,事情本来就多,由于读博,很多同龄人正常完成的事往往要滞后,加上各种不确定性,焦虑自然就多了”。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傅道彬介绍,一些学校规定在读博士生必须在C刊或CSSCI(即被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收录的期刊)等期刊上,发表2至3篇不等的文章,且要参加有影响的国内国际学术讨论会,有学术讲座,有指导本科、硕士研究生的经历,等等。但以在C刊上发表文章为例,按照一些学校的目录,所谓C刊一个专业只有几种、十几种,连学校的教授、甚至是博士导师都难以发表。而有些核心期刊特别规定不接受博士生的稿件,令博士生望“刊”兴叹。
“的确存在专业重点刊物少,论资排辈、发论文竞争激烈等现实,令很多博士很焦虑,但不可否认,博士群体中也存在学术训练不够,问题意识不强,对所学学科的理解、积累不够深等问题。”马广军认为,这和当下社会的风气息息相关,博士生中也确实存在浮躁的情况,一些人读博的初心不在学术、而在镀金,在此情况下,急于出成果,就会面临论文屡投不准,学业压力大,焦虑日盛的情况。
在兰州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教、博士生导师徐守军看来,较之本科和硕士阶段的培养,对博士研究生在科研的创新方面有更高要求,这需要导师和学生都要用心投入、通力合作,才能较好完成博士学业。“只要师生都认真投入,顺利毕业就不会有问题,但一旦任何一方投入不够,就往往会影响正常学业,顺利获得学位自然就有困难了。”徐守军表示。
“如果重新作一次选择,我还会选择读博,还是选择进这个研究所。”过去的一年,在许多优秀的师兄师姐、“大佬级”老师的帮助和影响下,陈育心态有了很大的进步,也加深了对自己的认识。“千万不要对博士那么绝望,我们这个群体依旧阳光灿烂。”他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
“我觉得一旦博士毕业,我们这批人的抗压能力都会比较强,就是心态成熟了,遇到啥大事都不慌。”毕业和工作基本都已有着落,殷小小憧憬着自己的职场生涯,她相信未来还会有更大的挑战,但经过读博期间的修炼,都能从容应对。“熬过了读博,一步步走来,最终相信会苦尽甘来”。
关于在职读博,曹国东也认为,其间肯定会面临很多困难,但只要把各方协调好,就能有好结果。“像大学老师这样的工作,本身就得不断学习进步,学历上要不断深造,学术上要不断更新,工作一段时间后,读博是很好的充电学习机会。”在他看来,尽管有一定压力,但只要用心投入,充分准备、夯实基础,完成博士学业也并非遥不可及。
(应被采访者要求,文中殷小小、叶军、李雨辰、王晓明、陈育均为化名,原题为《读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作者:马富春 束小榕 胡轶民 管月
编辑:储舒婷
责任编辑:顾军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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