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945年9月考入交通大学工学院工业管理系,当时校址位于重庆九龙坡。次年4月,随交大师生复员上海。在校期间,与穆汉祥等人组织创办交大民众夜校。1948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7月撤退至解放区。1949年春随解放军南下,参加扬州、上海的接管。1985年离休后受聘为上海市政府发展研究中心、上海市经济信息中心特约研究员,几次发现经济生产中的问题而上书朱镕基,并获奖励。
以下是她的口述:
我的父亲周厚复是一位化学家,他在1933年至1942年担任浙江大学化学系教授、系主任。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9月杭州告急,浙大开始西迁。父母带着我们四个孩子,随浙大师生队伍长途跋涉。
我二伯父周厚枢按教育部指令,收容沦陷区学生,在四川合川创办了国立第二中学,并担任二中校长。于是,我们投奔二伯父,翻山越岭,来到了嘉陵江畔的合川。父亲把我们送到合川后,就追随浙大的队伍到了贵州,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从事教学和科研。
母亲带着我和弟妹们在合川乡间,艰难度日。高中毕业后,我于1945年夏离开合川,到沙坪坝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分别被交通大学、同济大学录取。我选择进了重庆九龙坡的交通大学,读的是工学院工业管理系,是公费生,学费全免,供食宿。
交大风气艰苦朴素,学校管得很严。老师非常认真,对学生学习抓得很紧,考试非常多。一年级下学期我们复员回上海,在上海的教学就不像在重庆时那么严格了,但老师讲授的知识面要广得多,结合讲课,介绍了很多国外新知识,而且很多老师都是用英文授课。
在重庆入校后不久,我参加了进步社团今天社。今天社是重庆交大创办的第一个进步社团,由张攸民、李嗣尧等地下党员及进步学生发起组建。当时学校里有很多壁报。今天社的壁报《今天》以宣传抗日、民主、进步思想为主要内容,它的很多观点我都很欣赏,所以我经常去看。
电信管理系一年级学生穆汉祥也常去看壁报,我就注意到有这么一个男同学跟我一样喜欢看今天社的壁报。因为穆汉祥过去在厂里做技术员的时候发生事故,脸烧伤了,脸上、手上有很多伤疤。我就觉得这个同学很特别,但是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后来今天社贴出了一个小布告,欢迎同学们入社。我就报名加入了今天社,参加社内组织的时事政治、哲学讨论会,阅读马列主义书籍和进步报刊。我认识穆汉祥后,也介绍他参加今天社,那是复员回上海以后的事情了。
1946年4月,我随交大师生复员,乘坐大卡车走川陕公路,又挤在铁皮车厢内,经陇海、津浦铁路返回上海。大卡车没有棚,每一部车坐40人左右。我是工业管理系的车长,我们工管系和电信管理系的一年级拼一部车,穆汉祥也在这车上。
我们这辆车老是抛锚,驾驶员下去修车,穆汉祥动手能力很强,总是帮着修车、推车。有时我们会到沿途的老百姓家里,买点吃的东西。
我和穆汉祥都喜欢跟老百姓聊天,贫苦农民向我们诉说恶霸地主、伪乡保长残害老百姓,以及国民党军队拉壮丁、征军粮的种种暴行,大家听了都义愤填膺。当我们车子到宝鸡以后就听到枪炮声了,内战的火药味越来越浓。
我和穆汉祥很谈得来,慢慢地互相熟悉起来。
复员回上海后,一开始还没有上课,我和穆汉祥等几位同学一起去逛大上海。在南京路跳舞厅门口看到灯红酒绿,在先施公司看到卖的都是高档洋货,这跟复员路上所见所闻完全不一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创办交大民众夜校
那时候我们很穷,没有钱买课本和计算尺。为了解决书籍文具费用和日常生活所需,我在校外兼职做过家庭教师、小学教师、专科学校教师等工作。1946年五六月间,我们刚刚参加了救灾反内战的学生运动,我又与穆汉祥、何孝俅等进步同学一道,开始创办交大民众夜校,吸收失学的工人、青少年入学。
当时,基督教青年会所属的学生救济会拨来一笔钱给交大,用半工半读的形式救济家境清寒的同学。校方决定创办一个自助食堂和一个洗衣作坊,还办一所民众夜校,由清寒同学担任教师,发教书津贴。
一天上午,学校的学生生活辅导组突然把我和土木系的何孝俅找去,把创办民众夜校的事交给我们负责。当我去找穆汉祥商量办夜校的具体工作时,他连声叫好。他说,他一直有个梦想,希望所有的穷苦工人和他们的子弟都能上学;现在自己动手来办夜校,附近失学的孩子们和没有钱读书的工人们都能有机会读书了,这太好了!
接着,穆汉祥、何孝俅和我一道为创办夜校而忙碌起来。学校拨给我们做教室的是校门外右首的几间破平房,我们自己动手,打扫整理、填平地面、擦洗门窗,把教室修缮得漂漂亮亮。许多家境清寒的进步同学和自愿来夜校工作的同学,如张培性、谌文聪、林雄超、刘秀英、归小芳等纷纷应邀来夜校教书,夜校的第一支教师队伍形成了。
为了招生,我们手提浆糊桶,把“免费读书”的大幅广告从交大校门口一直贴到徐家汇。交大办民众夜校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三天内就有一百多名失学青少年和在工厂工作的工人赶来报名入学。
我们把学生按年龄和文化程度,分别编入成人班、儿童班的各个年级。星期天和寒暑假,我们就搜集资料,为夜校的各个班级编写实用教材,从刻写钢板、油印到装订,都是自己动手。那时候,我们要读好自己的书,在学生运动中还担负一些工作,在半工半读、夜校教书之余,还要编写夜校教材,确实是比较辛苦的。穆汉祥总是任劳任怨带头干,并且用鲁迅先生的话“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来鼓励大家,更好地为夜校学生服务。
夜校刚开学不久,教会提出要开设圣经课,教唱赞美诗。穆汉祥把这个问题交给夜校的教师和学生一起讨论,大家纷纷表示“我们上夜校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做礼拜的。谁想要传教,请他到教堂去讲吧”。就这样,圣经课最终没有开成。
夜校从创办时起,名义上我和何孝俅是教务主任,但应该说穆汉祥才是真正的教务主任。夜校从创建到发展,每一步都倾注了他的心血。每天,他最早一个到夜校,又最后一个离开,天晴下雨,几乎从不间断。到了1946年10月,我一度离开交大,教务主任的工作正式由穆汉祥担任。1947年11月我重返交大,再次回到夜校工作时,发现夜校在穆汉祥和师生们的共同努力下,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和进步。
科学救国?革命救国?
我父亲周厚复是一位富有才华而正直的知识分子,很早就给我和弟妹们讲《礼记·大同篇》,教我们跟着他吟唱“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父亲常流露出对国民党政府官员的不屑,他认为:这些官员都是政客,国家败在他们手里;国家应该由科学家来管理,人类进步、国家兴盛,都要靠科学。
我非常崇拜居里夫人,1946年暑假,我和妹妹周绮芸一道投考清华大学物理系,被录取为公费生。
就在我转学清华大学前夕,穆汉祥已经和我谈到共产党了。他清楚地认识到:只有跟着共产党,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打倒三大敌人,走社会主义道路,才能救中国。他坚定地表示一定要找到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但是他还没有找到。
这时候我和他就有分歧了。我一心想学居里夫人,要科学救国。我表示我很佩服共产党员,但我认为无党无派也可以革命。
1946年10月,我离开交大,暂别一起战斗的战友,来到了清华大学。我和绮芸妹都是爱国的热血青年,先后参加了清华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同盟(简称“民青”)。
然而,父亲的不幸遭遇使我的思想出现了极大的转变。
父亲一心科学救国、教育救国,他把自己的大半生都奉献给祖国的科学和教育事业,培养出大批优秀化学人才,包括优秀的军事化学人才。在抗日战乱环境下,他借助简陋的实验设备,进行了多项科学研究,发表了多篇高水准的论文,被誉为中国的物理有机化学家。
1943年,父亲应邀去英国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并受教育部委托带一批研究生去英国进修。就在他投入紧张工作之时,发现自己辛勤研究的重要学术成果被人剽窃,公然冒名发表在著名的学术刊物上。他去找英国皇家学会交涉,遭到冷遇碰壁,又找国民政府驻英大使馆求助,也遭到搪塞推托。父亲接连遭受挫折和打击,身心遭遇重创,罹患精神疾病。1945年羸弱的父亲被好心的学生送回国内后,失去了工作,陷入贫病交加的困境。
1947年6月,父亲病情严重,我和继母强行把他送进南京的中央医院精神病房治疗。看到父亲神情呆滞、目光茫然,我感到锥心的痛:为什么我从小敬仰的父亲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为什么一个为国家做过许多重要贡献的科学家会被彻底的遗忘?
父亲的悲惨下场使我深刻地意识到:在黑暗的旧中国,学习居里夫人,像父亲那样科学救国,这条路走不通。这时我相信:只有跟着中国共产党,推翻反动统治,才能救中国。于是我决定放弃攻读物理科学的初衷,在1947年11月回到了交大复读。
当我回到交大时,穆汉祥已经是中共党员了。他再跟我谈入党的事,我马上就接受了。这时我的想法是先要投身革命,推翻反动统治,等革命成功了再搞科学。
1948年4月,我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穆汉祥。
不久,他告诉我党组织已同意发展我入党,并对我说:某一天晚上在工程馆的第几教室,有一个人手上拿了一份报纸,卷起来的报纸用绳子扎着,你去找他。你第一句话要问什么,他回答什么话,然后你再讲什么,两人暗语应答对了,他就是你的领导。
当晚来接头的是总支书记庄绪良,我们接上了头,他带我进行秘密宣誓。以后我介绍了多位优秀同志入党,并在学生自治会任职工作。
秘密撤退至解放区
1948年春,我积极投身到反对美国扶植日本军国主义(简称“反美扶日”)等学生运动中。当时,学委由上海学联出面,在交大举行了一系列大规模的政治性集会,组织全市学生参加。交大逐渐成为上海反美扶日运动的主战场和“民主堡垒”。
▲1948年5月4日,建在交大上院、中院南面大草坪上的“民主堡垒”
同年6月,上海市市长吴国桢把矛头指向交大,扬言要对交大学生进行神经战。他致函校方提出七点质询,提出:“何人向系科代表大会要求行动?何人主张罢课游行?等等。”几日后,吴国桢不满交大复函,又再次质询。
学生自治会根据党总支的指示,先后发表5封公开信,针对吴国桢的七质八询提出反质询,重申爱国立场,严责吴国桢:我们爱国犯了哪一条法律?违了哪一条校规?如问反美扶日运动是谁操纵?那就是四万万五千万爱国同胞的良心操纵。反问吴国桢:不许学生爱国,不许学生反美扶日,是谁操纵?
给吴国桢的这5封公开信都是我起草的,我根据学生自治会集体讨论的意见执笔写好后,再请大家看看有什么需要改的,然后修改定稿。
6月26日,交大学生自治会根据上级党组织指示,发动各界人士举行公断会,彻底粉碎了吴国桢对交大的神经战,取得了政治上的重大胜利。
公断会后,总支书记庄绪良告诉我们,组织上已设法从国民党内部拿到了特种军事刑事法庭拘捕黑名单,我和学生自治会其他成员等一批学生都在黑名单上,所以将要安排我们离校撤退至解放区。我一听到要撤退的消息,就去找穆汉祥。
那时候穆汉祥大部分时间在夜校工作,此外他有很多班级上的事情,还要绘制《向炮口要饭吃》《民族堡垒》等宣传画,所以他也忙得很,有时候我们半夜才能约着见一次面。
▲1947年穆汉祥所作“向炮口要饭吃”巨幅漫画
那一次我告诉穆汉祥,组织上安排我撤退,我希望他最好能够和我们一道走,我说,到解放区去干革命不是你最迫切的愿望吗?他却强调说你们这么多人走了,留下来的工作需要有人来负责。我说:“你在同济事件中为保护女同学,被军警马刀砍伤,已经暴露了。”我很担心他的安全,他却安慰我说“我们会用巧妙的方法对付敌人”,要我不必为他担心。他对我一再说,鲁迅先生说过“让我肩负起黑暗的大闸门,让受难的人们通过大闸门走向光明的前方”。他用坚定的语气反复对我说:“我愿化为泥土,让人们践踏着走向光明的前方!”
直到解放后我才得知,当时党组织已经通知他和我们一起撤退,他却没有告诉我。他自己经过党组织同意,毅然选择留下来。就在我走了之后,他又送了好几批同志其中包括夜校的师生,安全转移到解放区去。
他把生的希望送给了别人,却用自己的鲜血和年轻的生命实践着庄严的誓言。
当年我离校的时候,有些女同学帮我化妆成一名穿着工装服的男孩子,由一名男同学骑车把我从学校的后门送出去。
那时候大门口都是特务,只好从后门出去。组织上事先安排好了,让我住到周桂香的家里,对她爸爸妈妈讲我是外地来考大学的。穆汉祥曾经到周桂香家里来看我,通知我哪一天去火车站,由一名叫许铭的交通带着我撤退。事先约好在火车站什么地方碰面,许铭穿着什么衣服,戴了什么帽子,手上还拿着一份报纸。穆汉祥还给了我离沪的火车票。
到了撤退的这一天,我化了妆,离开周桂香的家到火车站,在月台上联系到许铭。许铭是这位交通的化名,他的真名我并不清楚。同行的还有一个姓张的国民党起义空军,许铭带着我们两人一起去乘火车。当天,穆汉祥到火车站来送我,我老远看到他,但是我们装作互相不认识,没有打招呼,他目送着我们火车开走。这是我们最后见的一面。
1949年5月,我随解放军回到上海后,在上海市军管会的中教室工作,作为接管联络员,负责接管务本女中、敬业中学、上海中学等。
我获悉穆汉祥同志牺牲的消息,是在从丹阳到上海的火车上。途中火车停下来,我们买到了一份1949年5月31日发行的《解放日报》,报上刊登了这样一则消息:虹桥路荒地发现大量尸体,已认出内有交大学生……后来我才知晓:4月30日,穆汉祥不幸在虹桥路上被交大特务学生龚瑞盯上而被捕。面对敌人的严刑逼供,他宁死不屈,不但义正辞严地痛斥敌人,还对看守人员晓以大义,做教育争取工作。5月20日,在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的隆隆炮声中,穆汉祥和史霄雯两名交大学生被押至闸北宋公园(今闸北公园)秘密杀害。
临难前,两人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6月5日,交大师生从上海殡仪馆迎回两位烈士的灵柩,安葬在徐汇校园内。我心情万分沉痛地参加了追悼会,并在会上发言。
敬爱的汉祥啊,我们永远永远怀念你!
上书朱镕基,切实解决问题
1985年离休后,我被上海市政府发展研究中心、上海市经济信息中心聘请为特约研究员。
当特约研究员的时候,我去外贸公司和码头上深入调查化工原材料进出口情况,结果发现:码头这边进口把苯运进来,那边出口把苯运出去。我觉得很奇怪,苯是很重要的化工原料,为什么同样的东西,我们一边进口一边出口?
调查后发现,这涉及计划经济的体制问题。这家公司负责进口业务,那家公司负责出口业务,两者都要完成各自的进出口考核任务,所以出现了同一种化工原材料这边进口、那边出口的奇怪现象。我感到这很不合理,我国外汇很紧张,这不是乱弹琴吗?!于是,我专门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朱镕基市长很重视,立马批转市计委,要求深入调查研究,认真举一反三,切实解决这方面的问题,并发给我一笔奖金予以表扬。
我为什么会深入实际开展调查研究呢?这与交大求真务实传统对我的影响有关。当然,我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开展工作——到这两家公司请他们谈谈进出口业务,然后根据这两家公司完成进出口任务的情况写一篇报告,这同样能完成经济信息中心的调查任务。但是,这样只做表面文章的工作方式不能够发现和解决任何问题。
还有一个例子,当时我们大量进口某种化工原材料,但我又听说这种化工原材料金山石化是可以生产的,那么为什么还要进口而不用国内自己生产的原材料呢?金山石化反映他们的设备有欠缺,需要用外汇购买新设备,才能增加产量、提高质量,满足国内的需求,但问题是金山石化自已缺少外汇,因此无法更新设备,表面上看这问题似乎解决不了。其实另外某家外贸公司有的是外汇,它正使用这些外汇来进口这同一种化工原料,供应国内生产所需。很明显,如果采取一种措施,把这家公司用于进口的外汇转过来提供给金山石化更新设备,这种化工原料就可以由金山石化在国内大量生产,不但使国内需求得到充分满足,完全不必再进口,而且金山石化提高产量后还可以进一步用于出口,这就实现了进口替代。市计委的一位同志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我们两人一起做调查,写成调查报告递交给朱镕基市长。朱市长非常重视,又把这报告批转了,要求市计委举一反三地去调查和解决类似的一些问题。
我觉得交大对我的培养,对于我从事各方面的工作都有帮助。我在工作中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就是受了交大求真务实精神的熏陶和影响。我认为,交大培养人才,还应该培养具有宏观思维的人才。因为像中国这样一个巨大经济体,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中,有很多问题需要从宏观角度来思考解决。但这些问题又不是抽象的,而是落实在微观的具体问题上的。我们更要有全球思维。既要从实际出发,又要有宏观思维,两者结合起来,从全局的角度考虑问题。
编辑:李晨琰
责任编辑:姜澎
本文摘编自上海交通大学党史校史研究室编写《思源·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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