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诉我们,未来的工作将会越来越自动化,算法将以惊人的速度处理大量讯息,将带我们进入轻松工作的新世界。但是,在闪闪发光的表象背后,是数以百万计的工人正在以人工一点一点地处理数据。
从无人驾驶汽车到图像搜索,数字经济突飞猛进的背后,是少有人知的暗箱劳动——处理大量数据不是AI,而是通过网络远程接单的贫困人口。亚马逊CEO贝索斯一小时能赚1300万美元,一个教贝索斯的算法如何识别汽车的工人一小时仅赚几美分。赤裸生命构成的巨大贫民窟与AI加持的财富先锋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鼠标轻点,野蛮和崇高就彼此捆定。
一方面,系统不再创造有发展前景的新工作机会,也不再推动生产力进步;另一方面,廉价的人类劳工变成人工智能的末端,从事最枯燥重复的外包工作,还得不到正式聘用的保障。
我们看到一个萌芽中的未来,所有正规岗位被瓦解,资本继续拥有和控制生产资料,但不再雇用人类。工人从旧有工作的尸骸中获得各种低技能的劳动,为机器提供数据,勉强维生。本应照亮我们世界的工具正在将我们扔进技术引发的新的蒙昧之中,并最终陷入野蛮状态。
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如何才能阻止终极噩梦的降临?
现在,希望出现了。正是那些被当下抛弃的人才拥有未来。
《后工作时代》
[英] 菲尔·琼斯 著
陈广兴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Mechanical Turk(机械土耳其人网站)
我们生活在一个科技奇迹的时代。今天,机器在下棋、写流行歌曲和自动驾驶汽车方面超越了人类。自动化商店允许顾客自行购物结账后离开,无须人工结账。机器很显然正在试图通过植入人类大脑的微型芯片,解读我们的思想。硅片理想国做出承诺,将会治愈我们病入膏肓的地球,带我们前往火星,实现长生不老,将人类从无聊的劳作中解救出来,抵达某种神明的境界。这是一个富裕的世界,一切问题都已迎刃而解,便捷和奢华成为常态。
但这个世界的根基却令人可疑,科学进步不可避免地推动社会向前发展只是少数科技大亨的梦想。反面乌托邦,或乌托邦的反面思考,困扰着这种计算机控制论下的和谐社会的幻想,在其光鲜的表面之下,这种和谐建立在越来越严重的压迫、监视和原子化的基础上。每一个世界性的历史事件,无论是金融危机,还是疫情,似乎只会加速我们向其中心——一个“无接触的未来”——前进。在那里,我们被鼓励避开他人,待在家里,家不再仅仅是个人空间,同时还是我们的办公室、购物中心、健身房、医生和娱乐场所。物联网覆盖着我们的睡眠、会议和心率,将每个现象转化为数据,然后作为优化服务反馈到我们的生活中,所有这些服务都是由某个平台提供的。在家庭之外,“智能城市”却只是提供了更加严密的监控,弱势群体就像风险档案一样,在生物识别和面部识别技术的监控下艰难度日。算法将所有的身体、空间和机构都编制在一张机器感知的大网之中,这个网非常致密,计算智能变得司空见惯,人们对其甚至视而不见。通过这种由传感器、追踪器和摄像头构成的难以觉察的矩阵,资本能够获得代码和认知的新型财富。从气象学到生物统计学,从微观世界到宏观宇宙,越来越多的生命受到数据交换的奴役。数据变形为各种各样的异化机器:自动驾驶汽车取代了出租车和卡车司机,算法取代了管理者的权威,算法诊断癌症的准确率超过了任何医生。
然而,这个自动化的梦想世界更多是幻想,而非现实。在搜索引擎、应用程序和智能设备的背后,是大量的工人,他们被放逐在全球化体系的边缘,缺乏其他选择,被迫清理数据和监督算法,仅能挣得几美分的报酬。脸书和推特似乎能够自动精确地去除暴力内容,但决定什么是色情或仇恨言论的,并非是算法。面部识别摄像头似乎可以自动识别人群中一张面孔,或一辆自动驾驶卡车。而事实上,机器学习的神奇,全在于标注数据的繁重劳动。在硅谷的货物崇拜仪式的背后,是筛选仇恨言论、标注图像、向算法展示如何识别一只猫的繁重工作。
本书认为,主要是那些报酬极低,且对身心有害的劳动让我们的数字生活变成可能,而不是算法。杰夫·贝索斯在亚马逊Mechanical Turk(机械土耳其人)网站的开幕式上向全世界宣布,“可以将其视为微工作,这样你只需花一分钱,就可以雇佣人来告诉你在一张照片中是否有人”。亚马逊Mechanical Turk网站是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最著名的此类网站。在这类网站上,像通过对图片上的人进行标记来训练人工智能的工作仅仅持续一分钟。即使是更长时间的工作也往往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微工作网站允许承包商将较大的项目分解成极其短暂的工作。承包商将这些“人工智能工作”(HIT)发布在网站上,这些工作会出现在成千上万个工人,那些被称为Turker(机械土耳其人平台工人)的人的屏幕上,他们会争先恐后地一件一件地完成这些工作。平台从每笔交易中获取20%的分成。这种工作是远程进行的,除了在线论坛,这些工人从未相互见面。
Mechanical Turk网站是21世纪工作的原型,它让资本获得权力,却让工人丧失力量。如今出现了众多效仿该网站的竞争对手,例如Appen、Scale和Clickworker等平台,它们为从科研到资本的当代巨头们——脸书和谷歌——的承包商提供激动人心的清洁数据和廉价劳动力。这些网站都是利用劳动力进行盈利的经纪人,它们寻找迈克·戴维斯所谓的“剩余人口”——被全球经济本体排除在外的人口——以零散的方式满足大型科技公司的需求。工人接受雇佣的时间长度仅仅是一件任务的长度,工人们在就业和失业状态之间变化不定,很可能在一天之内为无数公司工作。这些网站将这种变化不定包装成为灵活性,从而宣称自己是一种新型劳动契约的有益的、前瞻性的守护者,他们声称这种新型劳动契约是为那些希望在安全和体面薪酬方面有更大“独立性”的一代工人量身定做的。然而,这种雇佣模式的唯一受益者是承包商——通常是大型科技公司,如推特、脸书和谷歌——他们可以逃避更加常规的雇佣所带来的责任。为这些网站工作的人不再被归类为“工人”,而是被归类为“自由职业者”“独立承包商”,以及——或许最令人震惊的是——“玩家”,他们放弃了权利、规则和最后一丝讨价还价的能力。
平台资本的残酷逻辑正在将本已相当凄凉的全球劳动力市场转变成为一个临时和短暂就业的灰色地带。但阅读关于微工作的论述,我们会以为这种数据工作是一种全新现象。关于“人类云”“人类即服务”和“即时工作”的充满自信的论断,暗示着以工作日为特征的老式世界一跃成为以“人机混合”为特征的美丽新世界。杰夫·贝索斯用“人工的人工智能”来表明,在一个爆炸式增长的“新经济”中,工人和算法之间达成一项高科技协定。基于这个原因,像世界银行这样的机构将微工作视为一种最新手段,用来将全球南方的经济从非正规工作、债务负担和持续增加的贫民窟的慢性死亡中拯救出来,之前它们曾经设想过很多其他的手段。如果本书有一个目标的话,那就是让读者相信,微工作并非全球南方的福音,而是全球工作危机的进一步扭曲。微工作是印度、委内瑞拉和肯尼亚等国家的边缘群体中不断加剧的增长缓慢、无产阶级化和劳动力需求下降等趋势的总和。我们将在第一章中表明,这些网站不断增长的数据,并非资本主义的成功故事,而是在正规劳动力市场上找不到工作的、数量不断增长的人口的悲惨历史。他们通常是那些待在监狱、难民营和贫民窟的人,那些完全失业或未充分就业的人,他们令人遗憾地是劳动力过剩的体现者。
因此,在2008年股市崩盘至今的漫长时期里,这些网站上的人数激增或许并不令人奇怪。虽然没有全球从事微工作的工人的确切数字,但目前估计这一数字大约为2000万,其中很大一部分生活在全球南部,即南美、东亚和印度次大陆。这些工人中有很多受过较好的教育,但脱离了正规劳动力市场。在全球北方教育程度过高而就业率过低的工人中,从事微工作的人数也在上升。在英国,调查显示,多达5%的工作年龄人群每周至少使用一次这些网站。对这些工人来说,微工作大多是兼职,以增加工作时间和补贴停滞不动的工资。然而,对全球很多人来说,微工作就是一份全职工作。国际劳工组织的一项调查发现,36%的工人每周正常工作7天。
从每个平台公布的用户人数来看,在这些网站上工作的人数可能远远高于目前的估计。在过去的10年里,仅Clickworker一个网站的用户就增长到了200多万,而像Appen这样的小网站的用户数量也已经超过了100万。如果使用这些平台的工人被归类为雇员,那么这些签约公司就是当今世界最大的雇主之一,仅次于为数不多的几个国家政府和沃尔玛。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中国的众包平台猪八戒网号称拥有1200多万用户,这使其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劳务承包商。
对于华盛顿共识(Washington Consensus)的支持者来说,越来越多靠琐碎数据工作生存的人是人工智能明确的受益者,面对那些预测自动化会制造大量受害者的源源不断的媒体报道,这种论点真是一种轻巧的反驳说辞。而事实证明,受害者和受益者之间的界限在这里并不是那么清晰。被聊天机器人替代的呼叫中心工作人员和被自动结账商店替代的结账人员,最有可能在21世纪的资本风暴中漂泊,从而被迫进入在线任务的可怕的避难所。
微工作的支持者会坚持认为,工作还是有的。但是,正如在亚马逊Mechanical Turk网站上做任务的工人不到每小时2美元的平均工资所示,即使自动化没有完全消灭工人,但它现在已经把他们推到了生存的边缘。
这与本书的第二个主题有关。过剩人口长期以来都不被当作正常的人类,他们是国家残酷政策的受害者。而现在他们在硅谷精英的实验中遭遇了非人的待遇。正如贝索斯将Mechanical Turk网站描述为“人工的人工智能”所示,工人不是被当做人类,而是被当作计算机基础设施。程序员通常使用应用程序编辑接口与计算机进行交互,应用程序编辑接口将雇主和工人连接起来。然而,在微工作网站上,雇主与假扮成计算机的人进行交互。工人们消失在了机器的巨大阴影中,因此那些雇主们,尤其是更大的平台客户,就能够坚持营销策略,而不受任何干扰。按照脸书、谷歌、亚马逊和无数希望获得风险资本的初创企业的策略,它们的商业模式异常精简,几乎不依赖高风险的劳动力领域,完全转向依赖复杂的算法。它们承诺完成卡尔·马克思在19世纪所预测的一个进程,即劳动力将被科学技术代替,成为资本生产力的核心要素。尽管平台在加速这一进程,但人们只需要看看富士康黑暗的魔鬼工厂或被称为“吃人矿山”的塞罗里科锡矿就会发现,目前这些承诺尚未兑现。平台外包劳动力,却不会将劳动力计入账本,并向用户、投资者和客户隐藏劳动力的存在,这样让它们显得比实际上更加技术先进,这种情况和为人工智能提供动力的数据工作没有两样。
虽然数据是平台的命脉,但数据的生产并不像我们平常认为的那样。我们可以看到苹果手机的硬件,并从它的物质性中看到制造它所需要的劳动力。但我们既看不到也摸不着通过苹果手机的软件传输的数据。我们永远都不会被迫面临数据也必须被生产这样一个事实;数据虽然飘渺不定、难以捉摸,但同硬件一样,都是人类劳动的结果。人的双手和大脑完成的工作似乎只是智能机器的产出,但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这种对数据的迷恋——只看见自动化无人机,而看不见为数据进行分类的人;只看见社交媒体,而看不见筛选信息的工作人员——掩盖了自动化真正的藏身之所,即那些越来越多的脱离了正常就业,断断续续地承担着训练机器学习任务的工人。
像马克思曾经进入19世纪的工厂一样,要进入自动化的藏身之所,本书还必须深入探索平台资本主义的黑暗深处,而平台资本主义在21世纪迅速发展成为占据主导地位的经济模式。到2019年,亚马逊、脸书、微软、Alphabet(谷歌)和苹果跻身全球最具价值企业前五,中国平台阿里巴巴、京东和百度紧随其后。对这些公司的崛起至关重要的是它们已经掌握的巨大的计算能力。作为为用户提供见面、社交、交易和消费空间的数字基础设施,平台能够获取大量个人数据,这些数据来自我们的在线浏览、全球定位位置、我们在社交媒体上的对话和我们在苹果智能软件Siri面前所说的话。这些平台积累的数据越多,它们为人工智能提供的信息越多,它们能够获得的自动化程度也就越高。
然而,如果自动化的“最后一英里”真的近在眼前,那么这一英里将是非常长的一英里。即使硅谷通过某种不可能的飞跃实现了其梦想,自动化了它从中获取铜的刚果矿山、将零部件组装成电脑的富士康工厂,以及汽车借以学习自动驾驶的优步出租车,几乎所有相关技术都依赖于数据处理——标记、分类和归类——这些任务依然缺乏技术解决方案。算法不仅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需要干净的数据,而且在启动运行的时候,同样依赖持续不断的监督和改进。就像莉莉·伊拉尼所说,“为了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需要人力来配置、校准和调整自动化技术,无论这些变化是不同形状的产品,还是飞入工厂的鸟”。
全自动奢华资本主义的硅谷梦,或许的确是一个梦,但对诞生于危机和长期衰退、建立在崩溃的民主制度之上,并不时遭受气候灾难和经济紧缩的21世纪来说,这个梦想依然是一个魂牵梦绕的渴望。当下,这个想象中的乌托邦和现实中的反乌托邦正在以一种怪异的组合舞姿走向灾难。当聊天机器人取得重大进展的时候,加州山火正在燃烧。当电脑在棋盘上击败人类的时候,数百万人正在遭受人畜共患疾病的奇怪症状的折磨。人类无法把握历史发展的动力,无法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人类即将面临这样的一个未来,那时候智能出租车默默行驶在整夜肆虐的狂风骤雨中。当极端天气事件和大流行疾病将越来越多的人变成难民、囚犯和经济流亡者,生活的负担——无法在经济主体中购买商品——以软件代码的形式呈现给硅谷,硅谷按其所需决定使用或拒绝使用这些代码。
但这些被视为过剩的人口正在多条战线上展开反击,他们的斗争或许有助于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微工人们在没有其他人帮助的情况下,已经在切切实实地努力组织起来对抗资本。越来越多的事件表明,平台工人和其他被剥夺者正在联合力量。这也是本书最后谨慎地持有的一点希望所在。
作者:[英] 菲尔·琼斯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