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德语文坛初露锋芒的奥地利作家菲利普·韦斯的长篇小说《人坐在世界的边缘,笑》在艺术形式上独树一帜,单从纸质装帧外形看,人们便很难抵御它的诱惑——函套中共有五本书,四本是文字读本,一本是日式风格的漫画,并配有解释说明性文字。五个人物的叙述视角,构成了多声部的复调叙述;同时文字文本与图像文本并置共存,构成了一个跨媒体的宏阔叙述,以书写当今世界的疯狂和人们的恐惧,就像韦斯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的,人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会继续存在下去。它从当今世界日益恶化的生态危机入手,触及1870年以来一百多年世界的纷纭变迁,从资本主义工业化到劳工运动,从殖民主义到妇女运动,从社会发展进步到民族国家的兴起。它的宏阔视野不禁让人想起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的《我们的土地》和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2666》,人们常用“全景小说”这个术语来概括这类小说。韦斯本人则以“世界性小说”(Weltroman)来指称自己的这部小说处女作,它的全球性景象像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笔下的“阿莱夫”(Aleph),一个充满了魔力的神奇之地、一个球体、一个无限循环的圆、一个包含了所有地方的空间。
《人坐在世界的边缘,笑》
[奥地利]菲利普·韦斯 著
陈 早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乍看之下,韦斯这部小说的题目便给人某种怪异之感。“在世界的边缘”语出平常,但加上“笑”则平添了一份奇崛之气。据他夫子自道,这一标题受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某位不知名的艺术家所作的“弗拉马利翁版画”的启发,它描绘了一个穿着长袍带着权杖的男子,跪在大地与天空相接的边缘。他把自己的上半身探出天边外,看到了一圈一圈的云层、跳跃的火焰、发光的星体等原本无缘得见的奇异景象。据推测,画中的老人可能是一个天文学家,也可能是一个占星术士,还可能是一位普通的旅人。他来到天地边缘,把身子探出他原本的世界之外,并伸出右手试图触摸那个未知世界,这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对人类“求知”或探索边界、打破常规等诸多行为非常生动的写照。而韦斯在这部小说中对于自智人登上地球舞台中心、创造诸多文明成果的“人类世”及其孵化的危机作了全方位的扫描与探测,就像画中的那个老人,力图打破原先认知的边界,探寻潜在的美丽新世界。
纵观全书,作者文笔不拘一格,洋洋洒洒,从叙述时间轴上便轻松跨越了140余年。《我之百科》中生活在1870年代的波莱特叛逆性情十足,她曾投身巴黎公社起义,后远嫁日本,亲历了东西方文化的剧烈冲撞;《模糊地带》的时间背景已移置到2011年,失魂落魄的尤纳来到日本,寻找突然间失踪的情人、气象学家尚塔尔,与震惊全球的福岛大地震不期而遇。而作为第三册的《手记》则是全书的核心,它的书写者尚塔尔是《我之百科》中波莱特的第五代孙女,她的思绪回溯到138亿年前宇宙大爆炸的起点,从自然史的视野对人类世的历程重新做了严峻冷静的审视,思考的深度与力度发人深省;而紧随其后的《昭夫的录音》是9岁的日本男孩昭夫的自我告白,他在大地震后在海上漂流,穿越满目疮痍的灾区,终于回到父母身边。而全篇的压轴之卷《幸福岛》则是假肢少女阿伯拉用漫画展现的光怪陆离、神秘莫测的虚拟东京,一个神奇的二次元世界。除了波莱特与尚塔尔存在着家庭亲缘关系之外,韦斯整部小说中剔除了时间、地点和行动的统一,他们散布在百余年不同的时间节点上,互不相遇;但在主题表达上遥相呼应,形成对周遭世界的散点透视。
这不是一个洋溢着田园牧歌的宁静世界,它危机重重,几乎到了崩塌的临界点上。敏感的人们已意识到地球的生态系统已无法承受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奔涌而来的贪婪的占有欲,在异常偶然的演变过程中产生的智人生命体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在浩渺的宇宙深处。意识到这一阴郁的未来世界的图景,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走出人类世的危机?
韦斯在书中提供的答案其实并不明晰,有些模棱两可。面对危机,人们需要改变,寻觅另一种世界和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在韦斯眼里,文学的价值正在于探讨另一种世界存在的可能性,它是为奠定这一可能性根基所进行的持久劳作。在论及世界和不断改变中的写作者的自我间的相遇时,他用了“新陈代谢”这一术语来描述两者间的关系。活着意味着将他物吸收到体内,同时将自身内部的废物排泄而出。除了物质的新陈代谢之外,人们还有着精神上的新陈代谢,那便是思想和人际交流,它贯穿生命的全过程。精神上的交流意味着理解他人,而文学可被视为自我的逐渐扩展。在阅读和写作中,自我像蜥蜴一般变换着色彩和形状,在持续不断的变迁中趋于解体。他自己在写作过程中感觉自我碎裂开来,变得无足轻重。写作像一面精巧的透镜,让不可见的显现,让不可思议的得以成形。在这种互动交流的过程中,另一个世界才得以呈现。
稍加思忖,不难发现韦斯对于另类世界设想的关键在于人们需要减速,需要慢下来,人们要节制自己的欲望,更多地顺从自然生活,以期保持生态系统的平衡与安全。但此处要追问的是,这种乌托邦是不是会遭遇到人性上的困难?法国思想家帕斯卡认为:“对于人,没有什么会比完全止息——没有激情,没有事务,没有寄托,没有什么可做——更难以忍受。”在这种静态中,人会意识到“他的虚无、他的寂寞、他的不足、他的依赖、他的空虚”,灵魂深处会无法抑制地涌现“烦恼、黑暗、悲伤、懊恼、怨恨、绝望”。这种可能性,和我们现存的生存状态相比,优势在哪儿呢?而另一种可能性,是不是一个有着神的恩典的彼岸世界?
众所周知,德语文学有着和英、法、意、西、俄等欧洲国家文学不同的风貌和气质,浓烈的哲理性是其醒目的特色。奥地利的德语文学在当今德语文学的版图中占据了半壁江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耶里内克和汉德克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家。上世纪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西尔《没有个性的人》是一部思维小说,它聚焦20世纪初奥地利社会的精神状态,它着意探索“向可能性边缘的旅行”,一次朝向“千年王国”的朝圣。从这条脉络目的地来看,韦斯可视为穆西尔的传人,其作品也有着浓重的哲理性和思想探索的意味,尤其是第三部分《手记》更是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它对宇宙、生命和生态系统的描述、探索充满了大量的知识术语和理论思考,这对读者的知识储备、耐心都构成了不小的挑战。它是一部警世之作,犹如当年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阐释的“向死而生”的理念,让人们勇于撩开覆盖在世界上的重重纱幕,追求自己生命本真的价值,寻觅着另一种可能性,而不是浑浑噩噩地沉沦于此在世界之中。也许,这才是韦斯这部小说给人们最大的启示。
作者:王宏图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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