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在1996年就开始写作,也确曾凭借早期如《红旗下的果儿》这样的作品获得过“小王朔”“后顽主”这样的称号,但决定石一枫成为一个以书写无限跃动的当下,且用一系列精彩的人物形象、故事等表达对于现实的反思为鲜明特色的现实主义作家的,却是2014年发表的《世间已无陈金芳》。
从此,石一枫逐渐在作品中有意识地剥离单纯的个人自传性的生活痕迹,而致力于以时代观察家的眼光审视更为宽广的人生和更为复杂广阔的社会现实。这不仅让他在一众同龄作家中脱颖而出,也使得他和他的创作成为令人关注的文学现象。现实主义题材在他笔下涌现出的生命力,他为重建文学与时代关联所作的种种尝试,对于观察新时代文学的发展是一个有益的参照,亟需认真严肃的探讨。
比起此前一些作品,2022年出版的《漂洋过海来送你》《入魂枪》和2023年发表的《逍遥仙儿》,有更加强烈的现实关怀和更为典型的现实呈现。《漂洋过海来送你》呈现了一种具有世界视野的当代中国现实,小说通过聚焦三个被拿错的骨灰盒,牵引出三段互有交涉的、时间跨度从20世纪50年代至于当下,地域范围涉及中国、阿尔及利亚、美国的故事。《入魂枪》则聚焦网络游戏,一方面绘出了中国电竞游戏的发展史,另一方面也着力塑造了沉迷于网络游戏的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引人深思正常人/非正常人、虚拟世界/真实世界之间的辩证。最近的《逍遥仙儿》,目光更加下沉,关注的是今天北京的鸡娃现象,与之形成交割的则包括京郊拆迁、阶层跨越等社会现实。
就对于当下性的表现而言,石一枫是少见的密集而又紧密地反映着现实最新变化的作家。鸡娃、补习班、传销、北京大妈、北漂、直播、电竞游戏、拆迁、民间教会等都不是作为其小说内容的点缀,而是作为某种基本支撑和重点表现对象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石一枫将北京这座城市、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作为表现对象,给予其有意味的特写,我们于是得以在各种新媒体“轰炸”下的各种社会资讯之外,看到一种绝然不同的,关乎人的心灵、情感、欲望与思想的以北京为中心辐射开的中国现实。面对无限变动的当下,石一枫总是尝试用某些总体观念、价值观来统摄现实,从而在对于现实的概括和归纳中表达一种批判性关怀。
在具体的实现路径上,我将石一枫小说的文学探索总体概括为“以弱者为支点”。无疑,以弱者为叙事和意义建构的支点,将弱者作为表现现实的必要支撑和根据,体现出“文学是弱者的伟业”的思想。“文学是弱者的伟业”是学者陈晓明对于文学的一种理解,他认为“弱者是文学中最动人的形象”,而文学说到底既是弱者的自我书写,也是为弱者而写(陈晓明:《文学是弱者的伟业》)。石一枫小说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小人物,而这些小人物,一般都可以更精准地定义为社会性意义上的弱者。可以说,正是在对于这些社会性意义上的弱者的书写中,石一枫将当下现实表现得更加深入内里,同时也将对于当下现实的批判思考表达得更加深入人心,从而使其作品具有了鲜明的人民性。
首先,弱者最能诠释时代变迁和现实变动。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最先受到波及的总是弱者,因此弱者是揭示时代秘密和现实问题的晴雨表。在这个意义上,《入魂枪》里的两个“瓦西里”——沉迷于网络游戏里的自闭症患者——就成为当前社会剧烈变革下的参照物。他们因为自身的“无能”,而只能在游戏建构的虚拟世界里超越现实之中的“无能”,又最终不得不沦落为社会边缘人的命运轨迹,一方面反衬出当今社会现实的巨大发展变化,另一方面也表明发展中存在的时代精神问题亟待正视。与“瓦西里”一道,王大莲(《逍遥仙儿》)、那豆(《漂洋过海来送你》)、王亚丽(《玫瑰开满了麦子店》)、苗秀华(《特别能战斗》)、安小男(《地球之眼》)、陈金芳(《世上已无陈金芳》)等弱者的悲剧无疑也都有深入人心的启示力量,无法不让我们正视时代及现实的内在复杂。
其次,通过弱者之间的共情,将对于当下现实的省察推向深入。弱者本身负载了巨大的时代讯息,负载不同时代讯息的弱者互相碰撞后的共情,就成了石一枫小说最为让人动容的部分,也就此将一种批判性省察表现得更加透彻。《玫瑰开满了麦子店》中,王亚丽与邱晓芬这两个社会底层的弱者,在信仰与10万元钱之间备受波折后,终于艰难取得和解。她们无疑是彻底的弱者,又构成了某种不可调和的冲突,但恰恰是二者的冲突促成了二者精神的敞开和互相拥抱,构成了动人的姐妹情谊,揭示了更多的社会批判内容。而“我”作为小说叙述人,在插科打诨玩世不恭之中突然的灵魂发现,总是构成“我”与小说主人公(如《逍遥仙儿》中的王大莲、《入魂枪》中的张京伟等)之间最为动人的联结。在社会现实面前,弱者的共情无疑仅具有一种精神性的力量,但正是这种精神性的力量能够洞穿现实,达成对于现实的省思。
最后,弱者诉说着一个变动的时代里,那些不变的传统、价值与信念。在一个传统价值备受冲击的时代里,弱者通过自身言行不时擦拭着那些在现代化浪潮里或遭冷待的传统价值,使其继续发光。“在没有道德的社会里,怎么会有人为了道德而疼痛呢……”这是《地球之眼》中安小男的自我疑问,这个一生都纠缠于道德问题的知识分子,在现实和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看到巨大的道德危机,因为对道德问题的不容忍而至于人生荒废。但安小男以其悲剧命运却促使我们严肃思考以下问题:我的生活是否道德?我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我所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人与事是否符合道德规范?在这个意义上,安小男复活了“道德”这个词,赋予“道德”这个传统价值以再度坚定的积极意涵。道德之外,石一枫笔下的弱者也让读者再度坚定对于信仰、正义、战斗、善良、奉献等传统价值的信赖。在《漂洋过海来送你》里,那豆等人凭借着自身的奉献精神和职业精神,无疑都散发着强劲的人性之光。而在对于这些传统价值的代际传承的叙写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诸如诚实、善良等)作为一个整体也就被一定程度上激活,成为指引当代人的精神与价值光源。
无疑,凭借着一贯的现实主义创作,石一枫将对于当下现实的表现与对于当下现实的省察有机结合在一起,正在成为书写现实,表现时代和社会最新变化的渐成气象的当代作家,也就此出示了当代文学的一种可能。鉴于其近年来创作的丰硕表现来看,的确可以认为在他的笔下,现实煜煜生辉。
但也应该看到,当一种写作路向趋于固定时,僵化与问题也就在所难免。目前来看,石一枫的创作亟待解决以下两个问题:一是当下现实的典型性塑造还不够充分。除了《玫瑰开满了麦子店》中的麦子店或许可称为新时代的一处典型环境,石一枫的小说还缺乏其他鲜明独特的典型环境塑造。其小说的重心在于人物塑造,偏重于呈现“现实的冲击”对于人物的影响,相对忽略了对于典型环境的塑造。二是在人物塑造上,其小说明显偏重弱者的塑造,从而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其他人物的塑造。比如小说对于弱者的对立面——强者的表现,就时常显得潦草、简单、近于脸谱化。与弱者形象的闪光相较,强者形象缺乏应有的、对等的表现力度,也就部分消解了作品的现实主义深度。这一问题在《逍遥仙儿》中有一定改观,作为王大莲的对立面,苏雅纹也被塑造得相对饱满,但未来这方面仍可加强。
作者:龚自强(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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