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7月20日这天,昆德拉确定得到了法国的教职,他开着一辆小汽车,带着几件衣服和几本书,携妻子离开捷克,前往“别处”,并且再也没有回头。今年7月,94岁的昆德拉再次踏上前往“别处”的旅程,这一次他离开了尘世。7月23日下午,昆德拉在亚洲唯一的学生董强、他的中文译者袁筱一和深度研读过昆德拉的梁永安教授相会于“为了告别的聚会——米兰·昆德拉纪念读书会”,三位学者回顾了各自从1980年代以来屡次阅读昆德拉作品的感悟,他们得出一个共识:昆德拉和他的作品在中国经历了特别的“接受史”,他被“神化”了,也被或多或少地“误解”了,他的去世提醒这个时代的中国读者,对昆德拉的阅读需要重新开始。
梁永安教授提到,他在得知昆德拉去世消息的当天,接受了一次长达两小时的电话采访,在和记者的长谈中他深切感受到,大部分中国读者对昆德拉的理解出于中国特有的维度和角度,所以在当下,我们面临着“重读昆德拉”的需求,他的作品将和这个时代的读者发生新的交互反应,会形成新的认知和新的体会。
回望30多年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在1987年从英译版转译而来,引发轰动,梁永安当时既觉得这书“难读”,因为小说里密布复杂的哲学思辨和错杂的历史背景,但阅读体验“特别好”:“小说里那些人的处境颠来倒去,二元对立的简单思维解读不了他们。男主角托马斯特别有意思,他渴望在那个体制里保持自由,他的抗争方式是看似游戏的生活态度,他在表面的放纵下维持着严肃的生命观,我们传统伦理对人的道德要求,在他的身上是失效的。这个小说建立了一套复杂的认知论去面对复杂的世界。我当时有种感觉,中国传统的历史观和伦理观输出简单的好人,那种质朴、单纯是脆弱的。托马斯不能简单地用好坏判断,他是个复杂的好人,他经历了重的、轻的、形形色色的历练,经历了现代化的淘洗,他的精神世界几经嬗变和重组,他让人看清卑微的人性面对复杂的世界所能承受的碾压和重击。”
在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的这些年,梁永安多次重读昆德拉,随着八十年代逐渐远去,他在新的社会语境中更多地感受到,昆德拉在写作中继承了法国大革命的精神。“他在写作中承认个体的价值,尊重个体方方面面的需求,他写社会的多样性,最终思考在社会生存中,个体无法回避的形形色色的差异和矛盾。昆德拉的很多思考,是以20世纪的立场解读自由、平等和博爱。”
袁筱一谈到,昆德拉对1980年代以后的中国当代文学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这使得他很容易被误解,他是个很擅长写出金句的作家,对他的片言只语的阅读带来的误读就更多了。她认为,在阅读量不对等、对作品认知度存在信息差的情况下,“解读昆德拉”带来的不是理解而是误解。昆德拉的写作内容很丰富,他的小说从形式到内涵都很丰富,他的作品远比他本人丰富,对他最好的纪念是回到他的作品本身,阅读是最真诚的致敬。
她回忆,读大学时第一次读到昆德拉的小说,那是个充斥着校对和装帧错漏的粗糙译本,即便这样,她当时觉得读起来愉快极了。“他早期的小说是好读的,一知半解能读下去,跳着读片段也行,就算有误解也不妨碍顺畅的阅读。他比马尔克斯简单多了。”阅读感好,一半是因为他写得大胆——身体,情欲,性爱冒险,这些是当时的汉语写作尚未涉足的内容。进而,从昆德拉无所禁忌的笔触中,她更体会到写作本身的自由,不仅关于写什么,更事关怎么写,他突破了小说的规则和边界,“叙事还可以是这样的。”
袁筱一得知昆德拉去世消息时,正巧和她在一起的一位中文系教授说:“如果有人来问我阅读昆德拉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一定会说是他写作的大尺度。”这话半带缅怀半是玩笑,不过袁筱一认为,昆德拉的确是“很敢写”的作家。他写作的“大尺度”,更多在身体之外。“《生活在别处》里,可以看到他对青春时期的革命热情、对青春时期想象的爱情的态度,人总是要进入现实的,现实和革命的热情、和设想的爱情,一定会爆发矛盾。他写的这些细节,我敢说,是我们每个人,无论男女,都曾经历过的。但是这些感受,你不敢写,大部分人不敢写,他敢写。雅罗米尔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他,但是用作品去反向推测他本人的经历,这对作家来说是不公平的。他的小说写出了基于个体经验的普遍困境,一个人,无论在怎样的制度下,无论在哪个历史时期,无论什么样的原因,都可能陷入这些处境。”
袁筱一强调,昆德拉作品最重要的价值在于从不局限于“特定的这一个”,“如果他的作品是因为当时的捷克才产生价值,那意味着毫无价值。”昆德拉视小说为不断生产的空间,他认为小说的价值在于其开放性、可能性,小说意味着偶然进入迷人的风景,他所热爱的、反反复复写的,都是“偶然”,他写下的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或一些。
成为昆德拉的译者后,袁筱一更深地体会到昆德拉的复杂及其创作的悖论。他对译著有极为苛刻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译著出版所附生平简介由他亲自定稿,随书出版的评论必须由他指定的评论家写作,他会和译者进行长谈以确保对方“不会异化我的作品”……他的这些强硬的“拒绝阐释”的做法,其实和他在写作中表达的“反对唯一的真理”,形成深刻的矛盾,他对译者和读者的要求,恰恰违背了他作品中的信念。
尽管如此,袁筱一仍然认为,昆德拉是对小说文体做出了特殊贡献的小说家。“他不同时期的小说可以被看成古典乐般的一系列变奏,但这些作品的主题是恒定的。他用写作消解了世界,消解了人生。他的写法是特殊的,他总是想象着唇边轻笑,内心深沉悲伤,所以他在戏谑的形式里,保持着很深的憧憬和悲伤。他消解了一切宏大命题,然后触到人的深层悲伤。”即便是这样,即便这样消解的手法揭示了残酷的真相,但它们同样告诉读者,人的存在有很多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如果不借助小说,或者广义上的文学,是不可能被认知的。“昆德拉是个伟大的小说家,因为他对人类抱有深刻的同情。看上去他嘲笑了一切,其实他用玩笑告诉你,人与人之间互相的伤害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可能存在很多的真相,在所有人类伤害当中最值得同情的是人本身。”袁筱一说,昆德拉的叙事技巧是非常容易模仿的,但模仿者无法成为昆德拉,最终极的差距在于,“他是真的爱人类。”
谈到昆德拉留下的“遗产”,董强自嘲:“我确实得到了世俗意义的昆德拉的‘遗产’——‘他的学生’这个身份。”1980年代,留学法国的董强在职业前景迷茫时遇上昆德拉招博士生,他回想:“如果不是在恰好的时机成为他的学生,当时我可能就改行了。”他完成博士学业期间,国内兴起“昆德拉热”,所以这个昆德拉的正牌学生完美错过昆德拉在中国特殊的“接受史”。当他回到国内,发现自己的导师是“神一般的存在”,以至于很多人不能相信“大神”竟然和普通大学教授一样,也是带学生的。
董强坦言,昆德拉在法国以及欧洲的接受史,和在中国的接受史,是存在错位的。对昆德拉的理解要超越“媚俗”之类金句的刻板印象,重新认知昆德拉就不能忽视“音乐”,“把昆德拉理解成一个音乐家,才可能理解他的小说结构。他的每一部小说就像古典作曲家的每部作品,依次序为作品第几号,要用作曲序列的思维去体会他的小说写作。”进入昆德拉作品内核的更重要因素是理解他的“欧洲性”,董强提到了中文译著中姗姗来迟的《一个被劫持的西方或中欧的悲剧》,“昆德拉的所有思考是站在‘欧洲人’的角度,甚至,他把拉美看作欧洲的延申。他对亚洲一无所知,他的思考和写作建立于欧洲的视野。他把小说看作‘现代欧洲的儿子’,他认为,欧洲音乐经历了从海顿、巴赫、贝多芬到勋伯格,小说自塞万提斯以后,有一条和音乐对等的轨迹。他认为自己的使命是作小说这门艺术的守望者,他通过小说理解欧洲的命运,理解20世纪人类的命运。”
编辑:柳青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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