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医》
春 桃 著
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清末名医巢渭芳再传弟子、针灸大师承淡安门生陈万举,自1938年起,一生坐堂行医76载。自出道以来,攻克大量的疑难杂症,救治病人数十万人,亲历并见证了中医的重要发展过程。他自己则到老眼不花,牙没掉,头发半白,96岁无疾而终。中国历史上有无数像陈万举这样的中医,只要有他们存在,中医必将根深叶茂。
>>内文选读:
绝活(节选)
这一年陈万举已虚龄九十,因为意识到自己来日不多,有时忙起来就会废寝忘食。他先从肝癌的治疗入手,将留存下来的札记和处方挑出来,集中在一起,试图从中梳理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来。
就在陈万举聚精会神研究肝癌的医治经验时,一个肝癌病人这天就找上了门。说奇怪,也不奇怪,找上门来的,是保姆刘素珍同村的农民夏立国。
夏立国是在蚌埠淮委医院查出来的肝癌,而且已确诊为肝癌晚期。医生告诉他老婆,说病人已没有了治疗价值,最多也只能活上三个月了。医生虽然没有直接把病情告诉他,但他从老婆绝望的表情上还是知道自己已是病入膏肓。他从刘素珍那儿听说陈万举医术高超,竟把自己女儿的癌症治好了,就抱着一线希望找了过来。
陈万举认真看了夏立国的检查报告,觉得这病被他耽搁的时间太久,也病得太重;看完报告又专注地切了脉,沉吟了良久。
夏立国见陈万举对他做过检查后沉默不语,就以为陈万举不准备接手,顿时声泪俱下,说自己才四十多岁,唯一的女儿还在上初中,不想死,也不能死啊!
其实,陈万举不可能轻易放弃一个病人,也不忍心就这样撒手不问。恰恰相反,夏立国的肝癌倒使他下了一个决心:是啊,自己看了一辈子病,什么样的疾病也都见过了,可以说是见多识广,而留给自己的时间显然也已经有限了;他决心在有限的时间里,投入更多的精力来攻克一下癌症。尽管这是一道世界性的难题,再难,他也要试上一试!
于是他开出了第一张方子。
考虑到消瘤他用了炙鳖甲,考虑到化肝他用了水红花子,考虑到清除肝火他用了枝(栀)子、柴胡和垂盆草;同时用茜草、赤芍来活血化瘀,用当归、青蒿和川朴花来补血、清热和消食消肿,用郁金、白术和鸡内金来开气散郁健胃。既考虑活血止痛又考虑到活血止血,还分别用了土鳖虫和参三七;了解到夏立国大便干燥,最后他又添了一个草决明。
凭着对病人病情病态的初步了解,他在这张处方里开了他从药店抓来一疗程一个月的中药,该炮制的炮制,该晒干的晒干,然后碾成粉,包成若干小包,两天后夏立国的妻子将药取回家。一个疗程的药吃完之后,出现在陈万举面前的夏立国,肚子瘪下去了,胃口也变好了,原先看上去黑黝黝的脸膛子亦有了肉色。
这次,他给夏立国配了两个疗程的药。仅仅半年,夏立国的腹水奇迹般地消失了,人也变得有了精神,再去淮委医院检查, 发现肿瘤已缩小到了38mm×40mm,变得比乒乓球还小了。那位做CT 的医生认出了夏立国,感到很吃惊,突然冒了一句:“你还活着呀?”
“是呀,我还好好地活着,”夏立国说,“我运气好,遇到了一位神医!”
这位医生很感兴趣地询问他遇到了哪位医生?又是怎么治疗的?听说了陈万举的名字,他好像颇为感慨:“陈大夫?他年龄不小了,居然也还活着?了不起!”
陈万举知道他很困难,所以给他看病从不收一分钱,给他加工成粉药也是免费的,每次也仅仅收了中药的成本费。也就是说,一个疗程只收八百元药费,可现在就是这点药费夏立国也掏不起了,家里已是山穷水尽了。
“你实在不愿到我这儿来,”陈万举说,“我就给你说一个不花钱的‘草头方子’。咱们淮河两岸的田埂地头、河沟两边,有一种长得极像猫眼睛的野草,医书上称作‘猫眼草’,蚌埠人又叫它‘猫嘞眼’。”
夏立国显然在认真地听,这时马上接话道:“这东西我知道。杂草棵子里有的是,它的枝茎里能挤出白浆来。”
“对,对,一点不错。”陈万举说,“因为它能挤出白浆来,所以又称它是‘乳浆草’。现在正是采收的好季节,你把它们整棵地拔出来,洗净,晒干,每天泡水当茶喝。”说罢,陈万举不由叹了口气。只能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这方子,还是师傅宋立人传授给他的。别人将这“方子”传给宋立人,宋立人生前还从来没有让人尝试过;宋立人告诉他,他也从来没让人尝试过;现在他要夏立国试用这个偏方,心里是完全没有底的。
不过,确实记得,当年宋立人饶有兴趣地把这个只有一味药的偏方传给他时,他曾查了一下中药词典,发现这种猫眼草确实能起到“杀虫拔毒、败毒抗瘤”的功效。
陈万举交代道:“你以后可以每天喝猫眼草水。这水只能你一个人喝,不能让你的家人喝。”
“为什么?”
“是药三分毒!没病的人喝药干什么?千万不能麻痹了。”
陈万举尽管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了,说罢,依然敲起了心鼓。他相信夏立国喝了这种草药泡的水,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它究竟有多大的疗效,是否真的有“败毒抗瘤”的作用,他却是完全没底的。
这样过了几个月,期间,他又主动联系了几次,却再也联系不上夏立国了。陈万举不由紧张起来,预感到凶多吉少。
一天夜里,他居然梦到夏立国被人抬上了担架,要搭乘长途汽车来蚌埠找他看病。但他无论怎么哀求,司机就是不准他上车,说是怕他到不了蚌埠就会咽气。但是最后,不知为什么司机又让人把他抬上了车,结果还没上淮河大桥人就不行了。梦到这,陈万举一下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陈万举牵挂的,已不是师傅传给自己的这个偏方是否安全,是否有效,他牵挂的是夏立国还在不在人世了。当然,一个被医院诊断只能活上三个月的肝癌晚期病人,眼看一年多过去了,这已是奇迹了。何况,他还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停了药,即便就是发生了梦中出现的这种情景,也算不得什么意外。
这以后,这种牵挂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折磨得陈万举坐卧不安。他曾想叫保姆回去一趟,帮他看个究竟,转而一想,让保姆回去就不如自己亲自去,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他也想了解一下夏立国最后的病情,特别是喝了猫眼草水之后的情形。
陈万举回想自己自从四十多岁得了肝病,对肝病的研究就一直没有间断过,而如此上心地医治夏立国这种严重的晚期肝癌病人,还是头一回。他十分看重这个病例,也因此,给予了更多的关注。
这天一大早,陈万举摸起一把黑布伞就要出门,迎面正好碰到女儿陈桂荣进门。陈桂荣奇怪地问:“爸,又没下雨,你拿伞干什么?”
陈万举说:“这不是三伏天么,太阳很毒。”
陈桂荣更加纳闷:“大清早的有什么太阳?你出去快走,要走上半天不成?”
陈万举说:“我要去五河看个病人。”
一听说要去五河县,陈桂荣越发感到诧异:“都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样的病人要你亲自赶去看?”
陈万举说:“你不懂!”说着就出了门。
那正是暑期的大热天,他乘早班车赶到五河县城时,也才上午八点多钟。因为天太热,一街两巷已很少见到行人。他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城郊的胜淮村,然后一路问过去,找到夏台子村民组,找到了夏立国的家。
找到夏立国家时,陈万举见大门紧闭,不禁心儿一沉。
他问一个路过的村民:“这是夏立国的家吗?”
村民说:“是啊,”接着就反问,“你找夏立国什么事?”
陈万举说:“我是蚌埠的陈大夫,给夏立国看过病。”
只见那位村民“噢”了一声就转脸走开,管自向屋后走去。
这让陈万举很是狼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知这村民与夏立国是否有过节。甚或是,大上午的,人家就碰到一个来找已“不在”的人,你让他给你什么好脸色?
陈万举望着紧闭的大门,沮丧极了,也难过极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准备离开时,就见夏立国扛着锄头跟着刚才那位村民,远远地从一条田埂上走来。
他穿着长衣长裤,人虽然比较消瘦,脸和细长的脖子看上去有点儿黑黄,但腰板笔直,腹部平坦,步伐稳健,根本看不出像个病人。他老远就向陈万举招着手,显得十分激动。
他先是迈着疾步,接着就小跑起来。来到跟前一把攥住陈万举的手,拉着他进了门,连声说:“没想到,没想到,你老咋亲自来了?”
看到夏立国恢复得这么好,陈万举比夏立国还要兴奋。他详细询问了夏立国这大半年来的情况,夏立国就拉着陈万举去一个房间看他采来的猫眼草。
陈万举这才注意到,已经被晒得焦干的猫眼草在一个墙角处堆得老高。夏立国还把泡好了的一碗猫眼草“茶水”端给陈万举看。
夏立国说:“我按照你老告诉的办法,每天都喝上它三四碗。喝了这东西,我的饭量增加了,现在一顿能吃上一大碗饭,大便也通畅了。就是重活还不能干,一干腿就会肿起来。但做做家务,给菜地除除草,还是没有问题的。”
陈万举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打量着夏立国。然后坐下来为他切了脉,看了舌苔,还要他躺下,摸了摸他的腹部。夏立国也拿出前几天才去淮委医院做的CT 报告单,陈万举仔细看了看报告单,发现肿瘤面积没有增大,仍然保持着38mm×40mm,于是满意地说:“情况还好,算是稳住了。”
夏立国始终面带微笑,崇拜地望着陈万举。这时的陈万举在他眼里就跟一个活神仙似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么个大热天,这么远的路途,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居然亲自跑到乡下来了,这让他感动不已:“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老才好!不是你,我坟头上的草怕是已经长到半人高了。我想好了,准备去县里请个菩萨过来,求菩萨保佑你活到一百二十岁!”
陈万举一听哈哈大笑。于是想到, 一次夏立国去看病,他曾鼓励过夏立国, 对自己的病要有信心, 要乐观地面对。癌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在精神上首先垮了。由这个话题,他说到了中医的一个理论,认为老天爷给人的寿命是两个甲子, 即一百二十岁, 那叫“ 天命”;若打个九折活到了一百〇八岁,这叫“茶寿”;没活到六十便称作“夭”,就是人们常说的“夭折”。
陈万举见墙上贴着夏立国读初中的女儿在学校得的各种奖状,才知道夏立国这唯一的女儿名叫“夏引”。当他发现“夏引”这个名字时,心中竟不由一动。
能给女孩子的名字取上一个“引”字的,确实罕见。这使他想到在中国的汉字中,有四个字是可以诠释整个人生的:尖、斌、卡、引。前面三个字如果将其上下、左右简单地拆分,便
是:“尖”是说人要能大能小,“斌”是指人要能文能武,“卡”是说人要能上能下,“引”字特别,也更形似,一边曲折得像张弓,一边又简单成个“一”字,是说人要能屈能伸。
陈万举从夏立国为女儿起的这个名字,就足可看出他是个睿智、豁达又乐观的人。
陈万举说:“你女儿这个名字取得好。中国的汉字里面,确实有着很深的学问,你看‘心态’的‘态’字,就是指人的心要大。所谓大,就是心要放宽。有病在身,最容易把心态搞坏,你有这样好的一种心态,这比什么灵丹妙药都重要啊!但你不该关了手机,不与我联系,让我放心不下!”
夏立国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两个月没交话费,被停机了。”
陈万举有点为他发愁:“你家里也没有个固定电话,手机又被停机,别人找你找不到,你要发生点什么事也没法联系别人,这样可不行啊!”
夏立国说:“陈大夫就别为我操心了,我没有事的。我老婆以前在南京做保姆,离得远,顾不上家,前年我病重她就回了五河,在县城找了份事做。她现在每天晚上都回家,要找我的人,给她打电话就行了,其实也没人找我。”
陈万举说:“那我就放心了。”
说罢,又交代夏立国需要注意的事,陈万举就起身准备告辞了。他拉着夏立国的手边往门外走,边说道:“根据你现在的病情,回去后我会再给你配两个疗程的药寄过来。先说清楚,不收钱!”
夏立国的眼眶有点儿发湿,话也说得结结巴巴起来:“你给我看了九个月的病,没赚过我一文钱,今天又大老远地赶过来看我,我连顿饭也没法招待你……你老对我的大恩,只有下辈子才能报了!”
陈万举忙摆摆手:“不要这样说,谁都有困难的时候。”
作者:春 桃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