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说可以从哪里开始写?在在一档电视脱口秀节目中,游朝凯谈到他灵光乍现、打算写作《唐人街内部》的那一刻。当时,他正在看电视剧《法律与秩序》,照例有男女两位主角,照例是这两位在运筹帷幄,也照例有一个用来衬托的背景——男女主人公的背后是一辆厢式小货车,一位不起眼的亚洲人正在卸货。这个镜头太正常了,简直是好莱坞剧本标配。在那一刻,游朝凯忽然想,假如他从背景演员来写作呢?无名小卒眼里的世界是怎样的?假如把这一切都翻个底朝天呢?从一群看不见的人开始,《黑与白》的世界被打开了。
读《唐人街内部》,就好像深入好莱坞剧场进行实地探访。这是一部以剧本形式呈现的小说,其中每个人的职业都是演员,主人公威利斯·吴的一家——从父亲到他自己,以及和他们一样住在唐人街单间廉租公寓里的所有亚洲人,他们都做着好莱坞的功夫梦,整个街区“所有骨瘦如柴的黄种男孩”都做着这同一个梦——成为功夫大佬,某个李小龙。
《唐人街内部》
【美】游朝凯 著
尹晓冬 译
上海贝贝特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故事从位于唐人街的金宫饭店开始,威利斯在里面打杂,同时也身兼警探剧《黑与白》中的龙套——普通的亚洲男人丙/快递员,他没有台词,是看不见的、充当背景的无名小卒。而主角是黑人和白人,他们英俊漂亮、性感干练,能解决一切困难。他们有主角的打光,是永远的英雄,因为这是只属于他们的故事,两百年来的美国剧本就是这样编写的。
直到脱离了剧本。
威利斯不能接受黑与白对他的父亲(角色是普通的亚洲老头)的羞辱,他走入了舞台中央,成为了“特别的客串明星”。于是一切都迅捷了起来,从《盗梦空间》一般现实与剧本界限模糊不清的金宫饭店开始,场景迅速变幻,开启了一幕又一幕的历史剧、家庭剧、警探剧、爱情剧、儿童剧、法庭剧——父母的过往、移民的历史、爱情的萌生和凋落、孩子的宿命和希望……游朝凯仿佛写出了一部既好看又充满创意的实验剧,滑稽、精彩的情节和先锋、大胆的写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威利斯得到了更大的角色,就如他的父亲曾经抵达功夫大佬的位置,但永远有一个天花板存在。“你的身份,你的一切”,只要你是亚洲人,就注定了“你不可能更好了”。从小就是优等生,长大更是格外努力,然而,就像书中所说,“你是亚洲人。你是亚洲人!你的大脑有时候会忘记。但你的脸会提醒你”。亚洲人就是不一样,两百年来都是美国的异乡人,永远被困在唐人街——一座仿真的故乡里。这是来自社会的集体无意识偏见,也内化成了亚裔自身的自卑心理。
《唐人街内部》的迷人在于,它不仅以笑中带泪的笔法深刻地反映了亚裔在美国的困境,还因为作者的笔下仿佛同时拥有两种文学速度。它时而停留在现实主义的刻画里,让你看到唐人街中餐馆缓慢而凝固的一刻,“一美元商店里买来的纸灯笼……被死去的蛾子弄得黑乎乎的,纸变黄了,裂开了,也卷了起来”,让你如临其境;时而又把读者带入了迅速行进的现代主义时空,“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会加速。这是第一次的蒙太奇,所有重要的和不重要的里程碑:第一次迈步,第一次说话,第一次睡了整个晚上……”然后,又在“这一刻,第一次开始变成了最后一次,就好比,最后一次开学日,最后一次他爬上床和我们一起睡,最后一次你们像这样都睡在一起,你们三个。有那么几年,你留下了你几乎所有的重要的回忆。然后你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不断地回想它们”。就在几百字里,父亲老去,儿子成年,悲伤弥漫。
先是细节,然后是摒弃细节,《唐人街内部》仿佛拥有自如的、跳进跳出的魔法。虽是薄薄的一册,却轻盈与沉重兼具,三代人的一生在其间倏忽而过,让我们看见个体,看见国度,看见时代。同时,也在一去不回的时间洪流中看见悲天悯人,让我们与剧中人一起,在原谅中得以前行。
(本文节选自《唐人街内部》一书译后记)
作者:尹晓冬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