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夜航》
朱文颖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长篇小说《深海夜航》以大流行病即将到来作为时间节点,把小说舞台设置在一座江南小城,一个陷入困境的家庭,一对等待情感宣判的中年夫妇(历史学家欧阳教授,和他的太太、评弹演员苏嘉欣),一位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一个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小酒吧……
小说将当下的社会现实与过去的历史事件进行比较与对照,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物和小说主人公家庭成员同台演出。小说歌颂人类意志,客观探讨东西方文化差异,关注以小切口探讨与反思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认同、尤其是中国文化的身份认同问题。
>>内文选读:
作为一位历史学专家以及人类学的爱好者,欧阳教授每天都保有摘选或者记录词条的习惯。这天上午,他选择的是这样两个词条:
一、知识分子
人类疯狂的自由观察者。他们重理解而轻说服,重诱惑而轻统治。他们摆脱陈规陋习,富有警觉,为盲目信念的替罪羊。
他们将以传统的“有机知识分子”的形象重新登场,用自己的辩才为国家、众机构、企业、教派等服务。在不久的将来,他们所担当的象征或服务性的职责,将由克隆形象来替他们履行。
在写下“克隆形象”这四个字以后,欧阳教授做了稍许的停顿。他打着了手边的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最近抽的这条软中华香烟,是一位姓邵的博士研究生春节拜年时送来的。同时作为礼物的,还有一盆皎白如玉、清香扑鼻的水仙花。对于这位邵姓博士生,欧阳教授内心的评价说不上好,却也谈不到坏。虽然此人谦逊有礼,为人低调,做学问也颇为扎实。然而为何对他的好感并非如此深厚、难以真正焕发……欧阳低头抽着烟,再次看着词条中“克隆形象”这几个字,突然不怀好意地偷偷笑了起来。
二、安乐死
一些国家将把选择死亡视为一种自由行为,并将安乐死合法化。另一些国家将限制医疗费用的开支,确立人均医疗费用,赋予每个人“生命权”。人们可随意地使用“生命权”。直至将它消耗完毕。这种做法将制造一个“生命权”的附属市场,使一些人在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或者贫困潦倒时,可以出售自己的“生命权”。人们甚至还有可能允许出售结束生命的“死亡券”,向人们提供可供选择的“死亡菜单”,如熟睡中的猝死,豪华或者悲痛的死亡,模仿自杀等。
正当欧阳教授在书房仔细摘选、思考词条的时候,欧阳太太——她的全名叫苏嘉欣,则在外面紧邻露台的客厅里烧煮咖啡。那架全不锈钢的德式咖啡机,是他们一年前在工业园区一家大型超市里挑选购买的。此刻正发出一阵貌似嘈杂、内在又颇为和谐的轰鸣声。欧阳太太今年四十五岁,然而体态苗条,身样娟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若是和仅比她年长五岁的欧阳教授站在一起,甚至还略微有种学生和老师的视觉感。
作为一名前评弹演员和旅行爱好者,欧阳太太也有不定期记录生活的习惯。大部分是关于旅行计划、美食,还有时尚想象之类。她在欧阳教授的书房里发现过一本名为《中国旅行计划》的书籍。作者是美国作家苏珊· 桑塔格。在她的同名短篇小说《中国旅行计划》中,有着这样的段落:
应中国政府的邀请,我就要去中国了。
为什么人人喜欢中国?人人。
中国事物
中国食品
中国洗衣房
中国的苦难
对于外国人来说,中国的确是太大了,以至于难以捉摸。但多数地方都是如此。我暂时不想弄明白“革命(中国的革命)”的含义,却想搞清楚忍耐的意思。还有残酷。以及西方无止境的傲慢无礼……
欧阳太太相当喜欢这本书。虽然有些段落能够马上读懂,而另一些则不能。但是它们统统显得非常神秘。欧阳太太喜欢一切神秘的东西。当初欧阳教授吸引她的一大堆品质里面,很重要的一项就是神秘。所谓神秘,就是他和她不同。并且在这不同里永远有她不能企及的事物。
这也就不难解释,近年来,当欧阳太太有点倒嗓的迹象,职业身份渐渐转向幕后,她新增的爱好(至少已经进入中年以后)却颇为令人诧异——它们并没显示出让生命的河流变得平缓的特质:像茶道花道广场舞之类,反而,有些曲折幽深不可思议的东西开始呈现出来。比如说,就在前不久,欧阳太太在半个月里一连去了三次上海,只是为了去上海当代艺术馆观看日本女艺术家草间弥生的展览。
“那是个疯婆娘。”欧阳先生曾经不无忧虑地这样提醒她。
“你说什么?”欧阳太太轻轻吸了口气。
会有那么一些时间,当欧阳太太感觉“她”和“他”之间的神秘感界线模糊之时,她会主动选择扯开话题。而这也是他们多年婚姻得以维系的相处之道。他们结婚快二十年了,如同绝大多数的中国夫妻,彼此已经厌倦到省略了争吵、怨怼、暴怒之类的情绪,而直接进入漫漫长夜般的沉默不语。
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都短时期有了一个婚外恋人。第二次大范围的厌倦降临时,欧阳太太竟然意外地怀上了他们的孩子。这一次的中年得子,让他们的婚姻驶入一个夕阳碎金般洒落的平静港湾。这是个头发柔软的漂亮小男孩,他们叫他家家。有一个阶段,他长得呆萌可爱,眼神晶亮。所有的人都围着他。“家家,家家,快到这里来。”或者,“家家,家家,你又不乖了吧,把床弄得像只狗窝。”
然而到了家家五岁的时候,不对,是四岁多,或许还要更早一些——欧阳先生和欧阳太太发现了一些微妙的不同。如同羽翼下的阴影,逐渐深了,并且蔓延出去。在走访了区级、市级、省级医疗机构,直到见了某个朋友介绍的国家级专业诊疗医师以后,欧阳先生和太太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家家可能是个自闭症患儿。症状暂时并不很严重,然而也绝不轻微。
“他不聋。但他听不见。”
“他也并不哑……”
这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医师对他们说的。以前她一定也对很多其他的家长说过类似的话。一定有很多人不太能理解。所以她忧虑踟蹰的眼神在镜框背后捕捉着他们。闪闪烁烁。
然而欧阳先生和太太一下子就明白了。
黑框眼镜女医师是这样解释的:“这么说吧,就好比我们大家都在一扇门的外面,池塘呵、菜场呵、医院呵,这些东西都在外面。我们要钓鱼,就去池塘那里。要吃青菜豆腐、红烧肉呢,就去菜场。万一碰上头痛脑热的,医院也在不远的地方。但这孩子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他被关在了门里。他一个人待在那里,再也不走出来了。”
欧阳先生微微叹了口气。在他的话语体系里,这件事很简单。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这孩子遇到了一个艰难的形而上的问题。他的逻辑和世界的逻辑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因为你看他一眼,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回看你一下。同样的,你给他指出了一个世界,要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把他带进去。谁都是在那个世界里活的。但他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而欧阳太太则轻抚住了自己的胸口。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但又漠然得懒得掉眼泪。对于这件事情,欧阳太太也有自己的理解方式。“这是一个天生厌倦的孩子。”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就如同她对于生活的疲惫与厌倦。就如同她半个月里连续三次去上海观看草间弥生的展览……
作者:朱文颖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