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曾劝郁达夫不要搬家去杭州,理由之一,就是湖光山色最消磨人的志气。江南风光,是柔性的美。唐代韦庄就已经说了:“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真是埋杀人的温柔乡。
住在江南的人,真的没有志气吗?我们知道,至少在吴越时期,绝对不是的。断发文身,江河上来去如风的原住民们,好斗善战,集坚忍与狡猾于一身,和中原地区相比,是典型的野蛮人。既尚武,冶金工业又发达,传说中的名剑鱼肠、湛卢、干将、莫邪,都出在吴越。
从勾践卧薪尝胆,伍子胥把头颅高悬国门,化身钱塘江的怒潮,年复一年银盔白甲,来访故国,一直到明末江南惨烈的抗清斗争。江南的骨气,就像烟雨桃花渲染中的山水,清是清,秀是秀,走近去,伸出手,才知下面是凛然不可摧的岩石,才知这一掬春水,也是会溺死来犯者的。
但,江南毕竟又太安逸,怀有雄心壮志或深仇大恨的人,会渐渐地爱上且珍惜着这里的和平,觉得战斗是件太残酷的事情。长江一道天险,又麻痹了多少王朝的警惕心。历来都说此处虎踞龙盘,有王气升腾,然而,都城建立在这里的朝代,都很短命。
江南人,只在受到欺侮,美满生活被外力野蛮打破时,才会奋起而反击,爆发出令人惊叹的义烈和刚勇,不愧对祖先的英灵——在此之前,他们多半是文雅、快乐的和平主义者。
南归后的辛弃疾,带着北方人的直率,背负北地父老的目光,“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他心里的急切、他的壮志,在江南的花朝月夜里,遇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阻碍。
自1162年率义军投奔南宋后,他被任命为江阴签判,此后多年都是官微言轻的小官,很不受重视。正值张浚北伐失利,满朝文武胆战心惊,他写《御戎十论》,呈送朝廷,分析宋金形势和军事利害,皇帝不置可否。到宰相虞允文筹备北伐时,他再献《九议》,讨论对敌战争的具体策略,还是未被采纳。
那些策论,今天回顾起来,才看得出辛弃疾的深谋远虑:预言金国必内乱而衰败,可以加强策反和间谍战;做持久战准备;在两淮屯田,训练民兵武装,加强边境的国防能力;减免国内税赋,给民生以休息;出兵山东而攻河朔;等等。其中最重要的是,收复中原是为了国家和百姓的事业,请皇帝不要只把它当成家事,士大夫不要计较私利……
可惜,当权者置若罔闻,一次次北伐策划半途而废。为什么?一是朝廷对北伐将士的不信任;二是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互相掣肘;三是皇室的私心,官僚们的暗斗;四是决策层的多谋少断,宋代以文臣执掌武事,通常缺乏军事素质,武将人才凋零,文武又长年不相得。桩桩件件,错综复杂,任你英雄好汉,也似进了盘丝洞,被绊得鼻青脸肿,寸步难行。
在扑灭了向金国私贩耕牛与马匹的茶商军后,朝廷才给了辛弃疾实权,安排他做知州兼诸路安抚使等职务,管理一路军政。
他立刻做出了成绩。在湖南建立飞虎军,军队素质为沿江最高,此后30年内,这支军队的实力被金人深深忌惮。在隆兴知府任上,顺利解决了当地的饥荒……但他换来的是短短两年里被调动四五次,江浙两湖跑了个遍,即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也算折腾人的了。这是传统上宋朝廷对大臣的约束,不使久留其位,也就防止了他们积累实力,做出不利于朝廷的事。辛弃疾是太能干了,所以被调动得特别勤。后来,干脆给他罢官了,表面上是因为各种理由的弹劾,其实,还是逃不过那些明枪暗箭。
40岁到50岁,一个男人阅历与智慧的最高峰,辛弃疾却在江西上饶闲居十年之久。好容易再被起用,很快又被赶回家。生涯基本上就遵循这个规律:形势紧急了,辛弃疾呼之即来,挽袖子干活;稍为安定了,就把他踢回老家待着——换作其他人,早就不干了,可辛弃疾不,他也不爽,也疲惫,但不赌气、不泄气,给一分机会就做到底。辛弃疾的眼里,有一个永远而坚定的目标;他的手中,有无数亟待完成的事务。
1206年5月,辛弃疾度过67岁生日的时候,南宋正式对金国开战,被打得落花流水。朝廷又想起了辛弃疾,连番急召,官至兵部侍郎。这一次,轮到辛弃疾不干了。不仅因为体力不支,还因为他已经看到,这一场闹哄哄的戏,残局已定,无法收拾。他自个儿回家了,回家后身体立刻垮了,次年就病逝了。
还记得那年,他再次被皇帝召见,有望被委以军国重任。已经80岁的陆游写长诗送行,感叹道:“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嘱他不要计较小人们的排挤,一心为民族作战。
大材小用,管仲、萧何一样的才华,就这样被浪费了。可没有人能够庸俗地以成败论他,他的人生,从来就没有虚度。
(本文节选自《大宋河山可骑驴》,王这么 著,读客文化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王这么
编辑:袁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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