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马店伤心故事集》
郑在欢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90后”作家郑在欢成名作修订再版,讲述用生命活出来的故事,还有那些熟悉又陌生、既爱又恨、想要远离又难割舍的往事。他以不动神色的“狠意”刺透温情脉脉背后的残酷现实,以黑色幽默稀释悲喜人生。这些故事书写了以驻马店为代表的中原大地上的人和他们的生活,一种已经被遗忘和正在失去的现实,让我们体会到一种活生生的现实逻辑与古朴的情感表达,直面人性的弱与恶。
>>内文选读:
“这是个没娘的孩子。”
小时候,我奶奶总是这样介绍我,人们配合地投来同情的目光,让我觉得这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现在,人们在饭局上交换名片,互认头衔,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是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就算有一天我什么都有了,我还是一个没娘的孩子。
娘这种东西只有一个,死了就没有了。
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父母可以有很多孩子,孩子却只有一双父母。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哭,我在她怀里,体会不到她的不舍。医生告诉她不能再让我吃奶了,她顿时泪如雨下。她还活着,但身体已经腐朽。她还活着,但已经不属于人间了。她死了,没等我学会叫第一声妈。她死了,我成了没娘的孩子。
奶奶成了我的名片派发员,不光名号,连职位都替我想好了——“受苦”“苦命”什么的,于是从小我就知道,我是个没娘的孩子,我是来受苦的。事实上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快乐,在奶奶的照料下我根本不知道“苦”为何物。我不缺胳膊不缺腿,只是缺个妈,其实也缺爹,小时候我很少见到我爹,他不是在挣钱就是在坐牢,或者跟我的继母花还有我的弟弟玉龙过着不太和谐的家庭生活。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匀给我,当然我也不在乎。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家人的存在,也不觉得没有妈是件多痛苦的事。在学校里,别人骂我妈我一点都不着急,这东西反正我也没有,爱骂就骂吧。他们见杀伤力不强,于是接着骂我姐,骂我姑——运气不好的得挨个把女性亲属都试上一遍才会找到命门,了解我的人就不用兜那么大圈子了,直接骂我奶奶,我一下就会变得气急败坏。
和奶奶朝夕相处,我对她非常依赖。小时候我经常生病,她连夜背着我去看医生,我们走在静谧的田间,只有满天星斗相伴。为了省电,她不开手电,就着月色往前走。在黑夜里,只有干燥的路面是发白的,我们一老一少走在上面,那情境就像童话里的人物,在发光的小路上越走越远,最终走向一个未知的世界。
想想倒是真美,虽然事实上我只是去挨一针。
在照顾孩子这一点上,我奶奶不比任何一个妈妈逊色,甚至比她们还强,所以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跟别人说起我这个“没娘的孩子”就唉声叹气,当时我还安慰她来着,说没娘不要紧,我有奶奶就行了。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些话是有预言性质的,十一岁那年,她担心的事终于变成现实,我爹把我接回家,让我照顾花新生的女儿,于是生平第一次,我过上了有妈(后妈)的生活。刚开始还挺新鲜,没多久我就切实体会到一条真理:妈这种东西,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千万不要勉强——比如找一个后妈,归根结底,妈还是亲的好。
花。
我一度以为,花是世上最恶毒的后妈。现在必须得承认我错怪她了,那时候没有参照物,她成了我的头号反派。从我后来搜集的这些报道来看,她还算比较仁慈的,和那些用开水烫孩子,让孩子赤脚站在雪地里,给孩子喝刷锅水……的后妈们相比,她可以称得上是活菩萨了。在这一点上我得感激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残疾,连一块疤痕都没有。要知道,她的亲生孩子全都有她亲手赠与的“成长的印迹”,我妹妹玉玲腿上被她砍了一刀,弟弟玉龙胳膊被掰断,小弟玉衡直接因为她的疏忽溺水身亡。说起来,她对我算是仁至义尽了。在这里我不打算控诉她对我的暴行(比起我那些倒霉的弟弟妹妹来,我只能说是时运不济,正好赶上这么一位后妈,现在我长大了,可以完全脱离她,而他们却因为无法切断的血缘要和她相伴一生),我只想谈谈,一个没娘的孩子在后妈的铁蹄下是如何生活的。
想要不受皮肉之苦,就必须对她言听计从,玉龙就是挨在这上面,他老跟她对着干,因此和鞭子的关系也就异常密切。挨得多了,他也就习惯了,不像我,看到鞭子就开始发抖,即便扬起来的鞭子没有落到身上,我还是感到疼痛。那感觉就像医生只是用酒精棉擦了擦屁股,我就已经预知了针扎的疼痛。没办法,既然我不能挨打,就只能听话了。听话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干活,回到家我立刻化身为保姆,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抱孩子,洗碗,打扫房间,刷鞋,洗衣服,清理厕所,倒尿桶,锄草,打麻将,偷东西等等,反正该会的不该会的全都会了。每天总有干不完的活等在那里,一开始我还天真地以为赶紧干,把活干完就可以出去玩了,但是这个“活”比那个“活”还恒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有些不开眼的伙伴来找我玩,全被花轰了出去。后来大家逐渐明白,我已经失了自由,必须随时待命于花的身侧。
没有人再来找我玩了,这是我最受不了的一点,当然,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着,我又不是斯巴达克斯,还能举刀杀主人,尽管我也想这么干,但我不敢,也不行。一个懦弱又无能的人,就只能逆来顺受了。后来又长大一些,我才掌握了一门为软弱无能之人量身定做的技艺,那就是逃跑。我一次比一次跑得远,在成功之前全是失败,直到最后一次一鼓作气,一下跑了七年,才算是真正的成功。现在,作为一个成功的逃犯,已经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了,有时候和那个威武的“狱卒”迎面相遇,我也不会再感到害怕。要知道,她以前可是我的恐惧之源,为了逃离她,我宁愿躲进最害怕的黑夜里。
说到逃跑之前,我想先谈谈忍受,这二者是有因果关系的,忍不了你才会跑。
(本文节选自新版《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中《没娘的孩子》)
作者:郑在欢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