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史记:我读过的十座城市》
杨早 著
后浪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民国了》《元周记》作者杨早全新力作。作者选择了从童年到当下与自己发生联系的十座城:富顺、成都、广州、北京、天津、高邮、南京、上海、西安、合肥,阅读它们,思考它们。熟悉的街头、生活趣闻、文献档案揭开城市的过往,拼贴出一幅幅生动的城市图景,不经意地抖落出一个人、一条街、一段历史。杨早举重若轻又妙趣盎然的笔调,让读者在愉悦的阅读中产生共鸣,同时一座座城市的样貌、性格、味道都变得活灵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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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想象南京
我对南京的向往,是从小学开始的。某年祖父收到“金陵大学校友会”寄来的材料,内中有金陵大学的校歌谱词,开头一句是“虎踞龙盘我金陵……”当时我爱极了这句词的气势雄浑,不禁连带对古史唐诗中的石头城悠然神往。(可是我的记忆骗了我,胡小石先生作词的金大校歌是:“大江滔滔东入海,我居江东;石城虎踞山蟠龙,我当其中。三院嵯峨,艺术之宫,文理与林农。思如潮,气如虹,永为南国雄。”意思差不多,可我记忆中的词是哪儿来的?)
如果不是1948年在南京国民政府海关关务署总务科任科员的祖父自请遣散,拿了三个月工资的遣散费坐等解放;如果不是怀孕的祖母为了减轻家中负担,回了川南老家待产;如果不是祖母害怕重演抗战时局,长江上游下游分裂为二,家庭遭受骨肉离乱之苦,一力主张祖父带其他家人抗战之后二次入川……那么,我便是个南京人,从小在玄武湖、栖霞山、燕子矶、雨花台、莫愁湖、灵谷寺之间长大。
1991年我本可以选择入读南京大学,但最终留在了广州。于是迟至2000年,才第一次踏入这个六朝金粉之地。
我的20世纪,始终与南京无缘。我很难不以一个外人的眼光,打量这座我的祖父前半生读书、工作于斯,后半生又时时怀念着的城市。
虎踞龙盘
一个颇有意思的现象:自古评说、纪咏南京者,汗牛充栋,搜检之下却发现,其中绝少有南京人的“自道”,几乎所有的名句、名诗、名文,都出自外乡客之手。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丁帆曾编过《江城子:名人笔下的老南京》一书,遍搜民国时期关于南京的名人笔墨,收作者凡71人,内中似乎也只有词曲研究家卢冀野是南京人。
“钟山龙盘,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这是山东琅琊人诸葛亮初登清凉山巅的浩叹。不过,考虑到当日他周围全是东吴的陪客,这话有多少客气成分,很不好说。虽然南京的风水确实不错,孙中山曾评价:“其位置乃在一完美的地区,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种天工钟毓一处,在世界大都市诚难觅此佳境也。”由此不难看出,南京如何能在1912年打败首义之地武昌,成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首都。
雪夜秦淮(图源:视觉中国)
不过,南京作为国都,似乎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远的如东汉、六朝、南唐那些往事不去说,近的像明初燕王朱棣南征的“靖难之役”,明末豫亲王多铎破南京的“鼎革之役”,1842年英军兵临下关的“鸦片战争”,太平军1853年攻占南京、十一年后又被曾国荃攻陷的“太平之役”,还有辛亥年浙江光复军克南京,二次革命张勋占南京,1927年北伐军破南京,更别提1937年的大屠杀,1949年的百万雄师渡江,历史经验几乎可以总结为:只要敌方兵临南京城下,这座城池与其中的政权,迟早难免覆灭的命运。
关于这一点,葛剑雄等历史地理学者有过分析。自古以来,南北对峙的政权,虽然号称划江而治,其实长江从未真正成为阻挡南下或北上的天堑。南北争夺的焦点,实质是在江淮一带,得江淮者得天下。而南京虽然风景殊胜,却是兵法上所谓“四战之地”,易围难守。所以升平之世,它是繁华地、销金窟,战火一起,往往便沦为修罗场。
面对这样一座承载着太多故事与变幻的城市,如何不油然而生兴亡之感?而且兴盛、杀戮、衰败、复兴、繁盛、新的杀戮……这样的循环,让人同情中带着愤恨,不由得觉得南京城实在“数奇”。刘梦得名句曰“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1949年有人不服气,觉得国府尚有可为,改为“金陵王气尚未收”,最终还是破不了立都南京者为短命朝廷的魔咒。
还是余杭人章炳麟眼毒,在1912年追悼光复诸烈士时,就为这座城市下了石破天惊的断语:
群盗鼠窃狗偷,死者不瞑目,
此地龙盘虎踞,古人之虚言。
作者:杨早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