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的眼镜——小说细读十二讲》
张秋子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本书循循善诱,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勘探文学带给心灵深处最隐秘的震动。不同于印象式的、读后感式的小说评论,本书致力于将学院派的文学解读方法以易懂的方式传递到一般读者手中,使读者获得深入理解小说魅力的能力。
>>内文选读:
书单应该是最具有个人色彩的。一个人从小到大读了什么书,为什么读,何以选择了这本而不是那本,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最后会凝聚在一个人最后开具的书单里。它就像一个结晶体,把人一生精神成长的漫漫过程展现了出来。所以,我开的书单无法适用于任何其他人,因为,大家成长所走的路是不同的。何况,阅读更像是一个不断迂回和逡巡的过程。在来回的重读中,困惑生生灭灭,顿悟来了又走,由此,知识的晶体才能逐渐从团块的混沌中析出清晰的轮廓。它不可能比照着既定的图纸,一刀一刀斧凿出来。
哈罗德·布鲁姆当然好,F.R.利维斯也不错,埃里希·奥尔巴赫更不用说了,这可是在二战流亡期间仅凭记忆就写出了皇皇《摹仿论》的伟大批评家。可是,在不对的时间读他们,就不好。
顾随老先生说:文学只能对会家说。会家指的倒不一定是精通,而是了解:至少认真读过一遍原著,才算得上和文学批评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讨论的是同一样东西。如果完全没有读过原文,或者只是去搜索了一下梗概,就要硬着头皮去读批评,那就会既无所得也读不下去。当然,伟大的批评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就是视野不会仅仅局限在所讨论的这部作品身上,而是会把观点抛到更高更远的边界上:亨利·詹姆斯从巴尔扎克混沌杂乱的风格中,看到了整个启蒙思想的内部矛盾性;莱昂纳尔·特里林从麦尔维尔的一个词中,看到了作家意志与人类所有欲望和需求的对抗。但问题就是,不读原著,就只能把握这些最抽象最优美的结论,却无从得知它们是如何被推导出来的。
从一个实际的角度来说,这些漂亮的抽象结论很容易被忘记,而且,当初读的时候有多么震撼和触动,后面就会忘得多么快。因为读者缺乏关于这些结论如何形成的认知过程,它们是吸附在个人的认知外壳上的,时间一久,就自动脱落了。
自己的阅读储备与读批评著作所需要的阅读量不匹配,这可能是读者在面对批评作品时遇到的第一个麻烦。但是,我们又不能等到狠狠读它个四五年原著,精通西方文学了以后,再回过头来读批评作品。因为四年的学制不允许,别的课程的书目也得读,更何况,许多人毕业后甚至不一定有大量时间读书了。所以,文学评论的初读者卡在了精读和泛读的两可的门槛上。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我自己在求学过程中遇到的,那就是,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批评者要表达什么意思。本来我是看不懂原著才去看的批评,可是批评又把我难倒了。这里,倒不是要翻译背锅,而是英语或者其他语系的批评者在表达方式与思维习惯上,与我们中国人习惯的方式有很大区别。甚至,在一些伟大的批评者手里,批评著作本身就不是“作品的侍女”,而是可以和作品本身一较高下的创作,所以,往往会充满强烈的个人气息,让读者感到与阅读作品同样的困难。
当年的我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读不懂”,或者“把握不了”,还是装模作样地推崇这些批评经典。也许,很多文学批评的读者和我遇到的情况一样,没读懂多少东西,就稀里糊涂过去了,最后还得鼓掌说。
所以,多年后,在这本讲稿里,我试图解决上面的问题。
我希望能建构起一套精读与泛读合理结合的批评与讲授模式。在大家共同阅读的基础上,针对导入性问题再展开讨论,所有的讨论我都会认真记录并展开对话。课堂的魅力也在这里:同一篇小说,同一个细节,同学的反应是参差多态的——有人觉得《好人难寻》里的老太太很可爱,有人觉得她很恶毒;有人觉得《南方》是现实主义,有人觉得它是梦,甚至是临死的幻觉;甚至,甚至连面对文本时的表情也是各异的。这种差异性的景观构成了文学被理解、“活过来”的过程中所有的人性元素。
就这样,每当我们开始听凭自己的感受进入文学时,就好像戴上了一副独一无二的眼镜,看到的东西也截然不同。在本书的最后一章,会特别提到《堂吉诃德》中的眼镜,因为当时人们对光学仪器的不信任,小说中的人物一旦戴上眼镜,总是把东西看错。某种程度上,堂吉诃德经常闹笑话,可能也因为戴上了一幅导致“失真”的眼镜,所以才会把风车看错成巨人、把破盆看错成魔法帽。不过,在文学解读中,看错未必是件坏事,我们没法保证到底哪种解读不是误读,哪种解读接近于“真理”,因而,本书中我和学生的解读都可以看成是戴上了《堂吉诃德》中的眼镜的结果。
在对十二篇小说所引入的相关问题的介绍中,我把内容分为了两种:一种关于主题,一种关于技术。这也是自己在阅读以往的批评作品时感到大有必要进行区分的。以往在读很多文学批评著作时,我都感觉到一个清晰的界限:这是写给大众的,那是写给专业读者的,两者井水不犯河水。在面向大众的作品中,谈到的内容都太过简单,往往就是讲讲小说情节,再提供一个人生大道理或者心灵鸡汤——可是,我想哪怕是非专业读者,也不一定总是患有这种“大道理饥渴症”吧;另外一种更为专业的批评,则完全罔顾普通读者的需求,在各种复杂的术语、晦涩的表达中,将文学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推得越来越远。
前文也提到我自己在阅读一些批评时感到的困惑,当然,每种批评的风格不同,汪洋恣肆有其美,条分缕析也有其必要性。作为课堂讲稿,我只能采取第二种讲法,也就是在讲述的过程中建立清晰的逻辑结构,一步步导出结论。其实,这是一个非常人为的举动,结论也是高度个人化的,并不是说文学的具体现象或者文学发展中天然存在这些结构、线索与框架,而是我在讲课时必须搭建起它们,就好像用一些阿里阿德涅式的引线来辅助读者成功地穿越一片迷雾的文本森林。
甚至,最后可以把这些搭建起来的架子全部丢掉,只要能摘到一片契合自己的叶片就好。明末清初诗人吴梅村有一句诗:“摘花高处赌身轻”,说你要摘到最美的花,就得赌一把,祈祷自己身体够轻可以跳起一摘即中。我大量建立规律和逻辑的目的,就是在把这片文本的树林繁花介绍给读者,待他自行采摘的时候,在下面提供一个弹簧床。
当然,你也可以蹦出去。
毕竟,文学是自由的,解读也是。
(本文节选自《堂吉诃德的眼镜》序言)
作者:张秋子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