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上海书展期间,一本关于上海的杂志书《上海,上海》引起了很多读者的关注。《上海,上海》由艺术家冷冰川主编、商务印书馆出版,它试图传递的是当代人观察上海的视角。
上海是一个盛产传奇的地方,承载着不同人的生活印记。书名中的第一个“上海”,便是一座由回忆构建的城市。在这里,陈子善、王安忆、陈冲、裘小龙、金宇澄等众多文艺界知名人士打开各自的回忆,带领读者遛进上海城市的腹地,包括老里弄、老洋房、石库门、苏州河、外滩...... 每一篇读来都像是走过那些年上海人走过的路。而城市的美,就见于这些细枝末节处。后一个“上海”是过渡的上海,也可以说是当代的上海,展现着现代化变革中的上海艺术。在这部分,张永和、俞挺、丁乙、徐震等建筑师、艺术家,畅谈当代上海的艺文之路以及往后的发展之道,包括建筑中的上海形象、老歌中的海派文化、上海越剧的历史、诗歌中的上海情感,上海美术馆的诞生等,展现了上海当代艺术中最有活力的一面。
《上海,上海》讲述的不是摩登艳丽、风情万种的上海,而是倾向于现实主义的、当下的上海。它所传递的不是一种被误认的、表面化的精致感和冰冷感,而是一种带着时间印记走向未来的、充满温度的城市精神,是一座历史厚重、文化饱满,有着过去与现在的辉煌,并且依旧充满生命力的城市,面向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
>>内文选读:
上海1981
严 锋
1981年11月,我因为高考失利,在南通市第三中学插班复读。一起复读的还有同学M、C、P。复读的日子是缓慢而焦虑的。有一天,M提议说:我们去上海玩吧。他说他有个表哥叫王伯昭,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已经拍过几个片子,是个小明星了,我们可以住他在戏剧学院的宿舍。我们都很来劲,家长也不反对,给了一点路费,几个复读生就兴高采烈地出门远行了。
当时从南通到上海,唯一的交通工具是江汉客轮,叫“东方红XX号”,分五种等级的船票。我们买的是最便宜的五等票,在最下面一层船舱,里面挤满了人和各种鸡鸭水产。舷窗密闭,烟气、水汽与家畜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浓郁熏人。我们几个情绪高昂,一路说说笑笑。早上十点钟的船,下午四点多钟到达十六铺码头,上岸后直奔上海戏剧学院。
我至今还记得公共汽车下来的那一站叫美丽园站,这个名字很难忘记。当时的我不会知道,几十年后我会在这附近的某一个建筑里工作。穿过华山路高大的法国梧桐,我们来到了上海戏剧学院门口。
门卫:找谁?
我们:找王伯昭。
门卫:王伯昭不在。
我们: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门卫:他在外地拍《笔中情》,这几天不回学校。
这简直是五雷轰顶,我们完全懵掉了。今天大家可能会觉得在上海市中心路边随便找个旅馆是多么容易,可是在那个年代,住旅馆是要单位介绍信的,我们几个复读的中学生,连单位都没有,哪里的介绍信?
没办法,我们只好离开原定的目的地,去碰碰我们的运气。暮色降临,寒风刺骨,我们穿着父母的军大衣,拎着那个年代的长方形的旅行袋,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小旅馆。在一个非流动性的年代,哪怕在最繁华的大上海,旅馆也是一种稀缺的奢侈品。
果然要介绍信。我们一路上想好了措辞,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我们是学生,是来找朋友玩的,可是朋友临时有事不在,我们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旅馆的人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别说你们没有介绍信,就是有介绍信也住不了,因为客房都满了。最后,他看我们实在可怜,给指点了一条迷津:去找澡堂子,那里可以过夜,而且可能不需要介绍信。
我现在还很惊奇,在一个没有手机、百度和电子地图的年代,我们是怎么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找到一家公共浴室的。我还记得的是,那个浴室的名字叫大观园。
服务台的人提都没有提介绍信,过夜没有问题,6角钱一个人,晚上10点以后才能入住,早晨6点钟要离开。那时候已经很晚,没等多久就10点了,我们拖着疲惫的步伐,怀着敬畏的心情,跟着服务员进入了大观园。
大观园内温暖如春,烟雾缭绕,人影绰绰。服务员把我们带到休息厅,最后一批浴客正在离去。我们要睡的是一排排供浴客休息的躺椅,椅背是斜的,上面铺着蓝色条纹的毛巾。地面铺着彩色的瓷砖,踩上去有点粘滑。我边上的躺椅上还躺着一位老先生,安逸地抽着香烟,手持一只小收音机,毫无离去的迹象。服务员也不催他走,指指我的军大衣,示意我脱下,又让我把钱放进口袋,然后他用一把海神三叉戟那样的叉子,嗖的一下把大衣挂到了高高的屋顶。那里有一排挂钩,就算是浴客的储物箱和衣帽间了。
我躺到躺椅上,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包括身下的毛巾,带着人肉的气息。身边的老先生不知啥时已经离去,投宿的人不断加入,一件件大衣不断腾空而起,飞向屋顶。我看着那一排排悬挂在半空的鬼影,听着外面逐渐沉寂的车声人声,度过了我在上海大观园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被赶着起来,开始在这个大城市游荡。我那时对外语很感兴趣,就直奔福州路外文书店。上了二楼,右手有一个小门,挂着一个牌子:外国人不得入内。我知道这就是我此行真正的目的。这就是中国签署国际版权公约之前,出售翻印的原版外文书的地方,那些书的背后一律印着“光华出版社”,以及“内部资料,注意保存”的字样。这个书店中的书店门口还有一个保安,我很担心他也会像旅馆里的人那样向我要介绍信,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我怀着侥幸过关的喜悦进到里面,犹如老鼠掉进米缸,可惜身上的钱太少,只能捡起一本放下一本。那次我买了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格林的《人性的因素》,还有几十年后在中国大红大紫的畅销书作家福莱特的成名作《针眼》。
后来回南通以后,这本书一时也没去看,因为当时英文水平有限,看看简写本还可以,看原文足本就困难了。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我父亲辛丰年正捧着《针眼》看得起劲。这有点奇怪,因为我相信父亲对任何“畅销”的东西,都是没有兴趣的。到了晚上,他完全没有放下那本书的意思。到了第二天,他看完了。这本书写得非常吸引人,父亲对我说,“就是太黄了”。父亲的遗憾,立刻转化为我学习英语的强大动力。我花了整整一个月,连猜带蒙,活生生把这本书硬啃了下去。这是我平生读完的第一部英文小说原著,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有一种突飞猛进、脱胎换骨的感觉。今年4月,出版社安排我和福莱特进行了一场对谈,我讲起这本书与我的渊源,福莱特高兴地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书可以用来学外语!
晚上,我们去了外滩。1981年的外滩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语,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那种天堂般的光彩比今天更觉震撼。然而,当我们把头转向江边,却看到远比那些传奇的建筑群更为壮观的风景。在靠江一侧的防汛堤边,在马路对面老洋房灯光的映照下,在11月的寒风里,密密麻麻地排满一对对的情侣,从南到北,一望无际。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上海传说中的情人墙,一个缺少私密空间的年代的约会圣地。我们几个从小城市来的复读中学生,平生第一次看见这阵势,口干舌燥,浑身麻木,如遭电击。不敢走近,又舍不得离开,只呆呆地停在离人墙十来米开外。那些情侣们相互缠绕,千姿百态,视世界如无物,但一律向着黄浦江,无人回头。
我们也朝着黄浦江,背后是曾经的十里洋场,百年外滩,千盏灯火。对面十米之外是动人心魄的旖旎风光,在那后面是流过整个中国近代史的滔滔江水。在江水的那一边,是零星的几点光亮。
我们当时不知道,那零星的几点光亮,就是陆家嘴,就是上海的未来。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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