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冬天我在法国南部的一个艺术中心写作驻留。当时法国新冠疫情严重,不得随便外出。在一片焦虑中,我每天坐在阳台上看着或平静或汹涌的地中海,眼前的海就像一蓑衣袖绵延起伏,拉近了我和远方的距离,记忆和怀念扑面而来。正在这时,德国出版社马特斯-塞茨出版社来信问我是否有兴趣做一本史诗小说《安妮特》的翻译样张。我和该出版社的社长很早就结识了,他有意出版中国文学系列,我也提过一些建议。社长知道我热爱诗歌,也觉得诗歌大国的中国可能有该书的潜在读者群,所以希望我能翻译推广。在法国地中海沿岸阅读着生活在不远处的安妮·博马努瓦跌宕起伏的一生,我一下子就陷入了史诗海一般的韵律,这位法国女性的传奇显得如此亲切而又清晰。
我一时外出不便的焦虑在大海面前得到了排解,而被昵称为安妮特的博马努瓦女士惊心动魄的故事也需要宏大结构的承载。我曾问过作者安妮·韦伯为何会选择这古老的史诗形式。韦伯的回答出人意料,她其实在开篇用史诗手法写了几页后,选择了小说的常见写法,却完全写不下去了。她不得不回归到史诗,是史诗的结构给了安妮特的故事波澜壮阔的节奏。韦伯没有别的选择。安妮特在晚年也曾用散文的形式写过自己的故事,但没有选择性,更是缺乏文学的血肉。在我看来,也只有史诗那平静海面下的从容不媚才能体现这位勇敢的女性执着于自己的理想而不求名利的高风亮节。在西方,史诗所歌颂的对象通常为建功立业的男性英雄,即使是声名远扬的女性也不会选用这一形式来颂扬。韦伯的没有选择却成就了史诗这一古老的形式在我们当代文学中的拓展。
《安妮特》
【德】安妮·韦伯 著
李栋 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安妮特的人生也确实配得上史诗的恢弘。她出生在法国大西洋沿岸的布列塔尼,家庭并不富裕,却很幸福。她继承了母亲对不公正嗤之以鼻的态度,从小向往着英雄的壮烈事迹。在雷恩半心半意学医期间,安妮特接触到了党组织。从开始的送包裹、发传单,到参与更为严格的抵抗活动,还是半个孩子的她在一次纳粹围剿中,成功解救了两个犹太儿童,然后让她的爱人兼战友的罗兰身犯险境,说服一个满是疑虑的母亲,让他带走还在襁褓中的男婴。此时,安妮特却因为革命的需要不得不牺牲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支撑她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希望:
也许希望的是风,是太阳,是朋友、悲伤、
雨,和所有……会被剥夺的事物,
是梦想、义举、激情、游戏, 是整个生命。
安妮特把救下的这两个犹太儿童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并将他们托付给自己的父母照顾。然而,她和罗兰得到的并不是奖励而是处罚。组织上认为他们把自己和他人置于险境,违反了纪律,他们不得不分隔两地。不久后,罗兰被抓牺牲,而安妮特要在很多年后才获悉罗兰被折磨至死的讯息。
……她独身一人,二十岁的她就像
活在月球上那般孤独。和奥德赛相似,
在长途旅行中,同行的人相继离世,
她与自己的背景和历史被割开。
那些日子里,和她擦肩而过的人当中,
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的过去,
而她自己也几乎记不起这些了。
她活在自己的阴影之中。就如奥德赛,
问及她的名字,她不用欺骗而是可以
正大光明地说:“我叫无名氏。”
安妮特为革命放弃了自己的孩子,成为了“无名氏”,过着“潜水艇”式的生活,而爱人又杳无音讯,她仍然坚持着抗争。诺曼底登陆、德国纳粹逐渐被粉碎,她被组织上派到了法国南部的马赛, 参与了肃清行动,见到了戴高乐将军,还又一次结了婚。她的新丈夫乔曾是反纳粹抵抗运动首领而且也和她一样现在从事医学工作。步入富裕中产阶级生活的安妮特却没有停止为别人的自由而抗争。这一次她反对的是自己的国家法国,支持的是阿尔及利亚独立。她反对的是酷刑,是不必要的战争,是法国的殖民统治。
……她想
再一次跟坚定无形的群众站在一起
感受团结的力量,
再一次在历史的大潮中
为远大的目标而行动,再一次
地下抗争、身处险境、自我隐藏。再一次
……
经历恐惧、勇气、运气,再一次像样地活。
安妮特放下了自己的家庭和幸福的生活,又一次去为别人抗争,又一次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加入了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阵线,并成了南区负责人的司机,却被人出卖被捕入狱,之后又被判处十年监禁。通过朋友的营救,她在审判前得以保释开始了逃亡生活。她穿越了地中海,投入到了热火朝天的阿尔及利亚解放运动中,更是不分昼夜地工作,拯救伤员、挽救儿童,而与自己留在法国的两个儿子却渐行渐远。在阿尔及利亚独立后的政治动乱中,她又回到了欧洲,在瑞士行医多年,直至获得法国大赦。近30年来,安妮特都生活在之前提到的法国南部。作者韦伯在书末把安妮特比作加缪笔下的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地重新开始,一次次地拼命向前。
回到山顶, 望着一个个生命的片段,
记忆把它们连在了一起,
很快又会被死亡封存。
所有的努力和痛苦,
为到达更新的高度所作的抗争,
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
安妮特本人今年三月在布列塔尼去世。此前,她还往返于布列塔尼和法国南部,给当地的学生讲述亲身经历的反法西斯抵抗运动。安妮特近百年的人生,我们只是看到了其波澜起伏的片段在韦伯感人至深又不乏幽默的语言中回荡。韦伯不止一次跟我提到,当安妮特听到书会有中文版本时,她爽朗地大笑起来,难以相信她的故事会史诗般穿越她不曾越过的亚欧大陆拍打到中文的岸边。为了翻译,我特意去了趟布列塔尼,又去了法国南部那第一次和韦伯与安妮特在文字上相识的地方。眼前的地中海还是那片海,但这次怀念的却是“蓝天白云般的安妮特”。虽未能在她有生之年得以相见,希望翻译能填补这一空白。2022年的秋天了,疫情带来的种种不便和焦虑还是生活的日常。我欣喜于《安妮特》的出版和故事内外那些漂洋过海的努力。即使没有海,还有《安妮特》相伴,还有蓝天和白云,还有不再遥远的远方和希望。
作者:李 栋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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