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作为社会学家,还是作为社会活动家,费孝通先生都是应该持续研究的对象。但是,我不专攻社会学,只能凭我研究学者散文的印象,谈他的三件小事。
第一件事,是王力先生讲的。王先生在记他为什么写《龙虫并雕斋琐语》时说,他正卧病在床,费孝通来看他,希望他为《生活导报》写点文章。战时生活困难,教授不能按时足额领到薪水,我读书,看到一些大中小学教师回忆说 ,某某朋友把他在某校的几个“钟点”让给他,常常嘘唏不已。在生活困顿时,朋友之间相濡以沫,正是交友之道。费给王介绍供稿的报刊,是给朋友找一条生财之道。王自己坦白:“我开始写小品的时候,完全是为了几文稿费。”
第二件,是他在吴文藻先生95周年诞辰的即席讲话。当时,他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是“国家领导人”,但他在老师的纪念会上,回归社会学的本行,说的话全是老师教给他的那一套,没有一句官话。他说:“以前的师生关系同现在有所不同,学生与老师的关系是从亲属关系延伸出来的。中国社会基本关系是亲属关系,亲属关系从血缘上决定了人与人的关系,亲属关系延伸出去就成为师生关系。过去很多地方的汉族农家都保存着一个牌位,叫‘天地君亲师’……我今天回来是给吴先生过阴寿的……吴青叫我费哥儿,这就是亲属关系延伸到师生关系。我们过去把老师看作同父亲一样的人,故在‘师’字后面加了个‘父’字,叫师父,吴先生的爱人冰心我们叫师娘。”听他的这番讲话,我就想到他在《乡土中国》里写的“差序格局”。他在纪念老师——中国社会学的奠基人吴文藻先生时,好像是向老师的灵位禀告,表示他这个学生没有变。
费先生身居高位时,经常到外地视察。因为他本来是个学者,我就注意他的行踪,看他在视察时说了些什么话。我的印象是,他对城镇化有自己的一套思路,源头还是从《乡土中国》来的。
第三件事,是他对朋友浦熙修的关心。1949年前,浦还在《新民报》当记者时,他就读这位名记者写的报道,特别注意阅读浦给《观察》写的“南京通讯”,这也是知识分子对国事、政局的关注。后来他和浦同在政协,浦在编文史资料,他们常常一起下去参观学习,他叫浦熙修“浦二姐”。为鼓励浦练字,他送给浦一个铜砚盒。1970年代初,京津沪召回一些在干校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让他们用其所长,翻译外文书籍资料。他和吴文藻、冰心应召从干校回京,师父师娘弟子共同翻译威尔斯的《世界史纲》。这部书的旧版,老师和学生的排名,反映了那个时代的风貌。在《费孝通散文》里,有一篇《纪念文汇报的女将》,写到他去看望病中的浦熙修——
1970年我从湖北沙洋的五七干校回北京,我去探望她,她的癌症复发了。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也许是我们见面的最后一次。她睡在床上,行动已不便, 但没有半点愁容。她说她很想吃我老伴煮的红烧肉。第二天我老伴就要我骑自行车把肉送去。我们分手时 ,她很舒坦地和我握手,要我保重身体。我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安慰她。忽然抬头看见窗外我骑来的自行车,就说,你好好养,养好了,我教你骑车,一同去沙洋的长堤上比赛。这是一个多好的美景。我们就在这想象的美景中永别了。她去世时,我还在干校。
那一年,费老60岁,按那时中国人的平均寿命衡量,他也是老年人了。一个老年人去探望正生病的老年朋友,这位朋友既病且贫,形单影只,只想在临死前吃一口费家的红烧肉。费家赶紧做好,骑自行车送到病床边,让多年的朋友感到了人间温暖。这一年,浦熙修去世。
从这三件小事,我们可以看出费老是个重感情、始终维护朋友之道的大学者。他虽然留过洋,做过官,但还保持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没褪色,没变。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