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改变了普通人的生活面貌,多少也会影响到文学生态。在素描“心灵生活在小说里应该是什么样的”时,作家已无法回避技术对于日常生活的巨大影响。
《四合如意》是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三部小说,也是我个人第十三部小说集,我是一个老作者了。编辑将宣传方案定位为“社交媒体一代的新世情小说”,可能是因为在这十二篇故事中,我提到了不少互联网世界的元素,包括电商直播、弹幕、表情包等,正是不少都市青年的日常生活中,情感劳动的工具媒介。
又因为提到了“社交媒体一代”,很多读者自然而然想到爱尔兰90后作家萨莉·鲁尼的三部小说和影视剧,一方面是她也运用了类似的元素,另一方面“千禧一代”与社交媒体的关系可能是当代读者感到亲近的生活外观。其实萨莉·鲁尼小说中充当重要叙事功能的青年交友软件,恰恰是我的故事中没有包括的部分。
2019年,我在《文艺争鸣》杂志写过一篇文章,名为《机器与世情》,那是在疫情之前,经由“机器”所生发的伦理问题引起了我的写作兴趣。我当时就这个话题写作了几篇小说,尝试联系各种机器与我们生活的关系,不只是呼吸机、鼻胃管与人物命运的关系,还可以是手机、乐器(合成器)、VR、SIRI(手机语音机器人)、人造娃娃等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形成的情感故事。作家可以无视机器,只谈感情,但机器仍会以自己的方式为人类创造新的矛盾冲突、新的痛苦抉择、新的心灵体验。
这些故事也在我近期创作中得到了具体的落实,例如早几年的《樱桃青衣》和《蕉鹿记》写到了鼻胃管插拔的伦理问题,新书中《端正好》写到了与SIRI的对话(SIRI可能是女主人公孤独生活的情感陪伴)。更多的尝试体现在离散主题的故事构思,如《醉太平》写的是“手机女友”和“相亲女友”,《缕缕金》写到了年轻人因工作繁忙只在手机中完成孝亲义务,《四合如意》写到由手机通讯艰难维持的跨国恋情等等。
虽说重点不在“社交软件”本身,但我们的情感生活时而依赖社交软件,时而又对机器的可靠性产生深重的怀疑,因为手机中的情感生活所建立的分类分组,有时会遗落我们真实的情感历程。如《缕缕金》中,偶遇失联十多年的前男友终于加上微信后,不知把他分在哪个组,最后分到了“家人”组以方便屏蔽等……技术在重新规范我们的情感生活时,逼迫我们交出本来没有必要交出的答案,通过残酷的分类分别,来厘清社会关系远近亲疏,有时这种厘清是会照亮创伤的。有些界限,则是故事的来源。
另一个反馈较多的小说《字字双》,可能也在无意中触及了女性写作的话题,还曾入选一些女性写作的年选。故事说的是留英女博士安栗,博士论文研究的主题是老年残疾人的情欲互助及手机使用,回上海之后,这个研究变得难以向家人和朋友启齿。一方面承受着高校“非升即走”的科研重压,一方面承受着同行讥讽她女性身份获得的研究便利,在传统家族的庇护之下,不断承受着研究生活和现实生活撕扯的压力。我想也许是因为当代读者大多受到良好的教育,尤其是女性研究者增多,会在一些细节中感受到相似的尴尬,这在我创作之初,其实并没有想到。同样涉及女性题材的,还有女主人公们走上人生岔道又悬崖勒马的故事,如《寄生草》与《白观音》,《步步娇》则提到了女性生育困境。
我是个宅女,虽然受到了教育教学的刻意训练,较快适应了疫情期间线上办公的模式,一边“社恐”又一边在社交媒体曝光的矛盾经验,有时会令我感到无奈和尴尬。我将这部分想法,写成了小说《冉冉云》,这个故事可能也是唯一一个涉及到基于数字媒介的社交——一个电台听众与一个电台主播的情愫,他们友谊建立的基石,是那一位听众,其实是四川支内的后代,她会说一口上海话,却没有上海户口。她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认识,是来自于数字媒介那位夸夸其谈的主播所构建的。她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认同,基于复杂坎坷的出身,其实也把在虚空中拾人牙慧,在弹幕里自得其乐的主播,从虚拟世界拉回了现实生活,使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乱麻一般的亲情关系。
这也是我自己的看法。没有人能逃避生活的苦恼。我们的苦恼来自我们的来历、我们的创伤经验,现实生活是如此沉重,使得我们在虚拟世界中才能获得片刻愉悦。但唯有迎向矛盾、纠结、狼狈、痛苦,才是情感质量的来源。
作者:张怡微 (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上海青年作家)
策划:许旸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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