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郭 平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
《广陵散》通过几位音乐学院学生入学求学、求职谋生、婚恋家庭、事业建树的故事,引发出几代琴人的历史境遇与现实纠葛,以及当代社会对民族文化遗产的复杂态度。故事涉及老中青三代琴人,由“琴”及“人”,再深入到中国传统文化和文人精神世界的最深处,生动描绘了传统文化的当代命运。小说语言简约、节奏平稳,有如工笔画一般细腻地描绘出日常悲喜生活的纹路,将大学、师承、技艺、道法、市场、潮流、金钱、收藏等等一一呈现,但一切都围绕古琴展开,是一部罕见的完整呈现古琴艺术和琴人世界的长篇小说。
>>内文选读:
拍卖是上午场,比周明的想象进行得要快得多。
开始拍的是“竹心”,拍卖师叫了两次起拍价,无人应价,场内认识的人在相互打招呼,声音有些嘈杂。周明坐在严重身边,他低头看图录中的“长清”。严重低声对周明说:“都惦着好的呢。”就在拍卖师举起榔头准备喊“流拍”时,周明举起了手中的号牌。拍卖师喊道:“39号应价了。还有人要吗?六万五千元,六万五千元,六万五千元最后一次。没有应价了?五万元成交!开张大吉,恭喜您39号先生。买张民国琴过年。”
场上一片笑声和掌声。
“便宜,买着玩,终归是张琴吧。”周明依然低头看图录。
第二张拍“醉渔”。拍卖师说:“又一张民国琴,五万元起拍,有要的吗?五万元,五万元两次,五万元最后一次。好的,又是39号先生。还有要的吗?六万五千元,六万五千元,六万五千元最后一次。五万元成交!恭喜39号先生。一心二意,十万元买两张民国琴。谢谢抛砖引玉!”
场上又是一片笑声和掌声。
接下来,场上突然陷入了寂静。每张琴都有人争,拍卖师的朗声报价以及报号牌数字的声音此起彼伏,说时迟那时快,周明几乎来不及反应,便已经落锤成交。
小仲尼四百万。
洪武款列子九百六十万。
“松云”六百二十万。
“隐秀”六百三十万。
“荷樵”六百八十万。
“中和”七百五十万。
“南风”三千六百万。
这几张拍完以后,拍卖师停了足足一分钟才说:“主角登场了。最后要拍卖的是唐琴‘长清’,此器不必我多说了,诸位手里都可以看李拓先生的介绍。五千万起拍。五千万一次,五千万两次,没人有兴趣吗?五千万……”
周明想,都喊三次了,严重怎么还不举牌。正扭头看严重,就听拍卖师喊道:“好极了,有人出价了。后排的那位请把号牌举高一点。是位小姐,16号。谢谢姑娘!五千五百万,五千五百万,好,前排这位,41号先生出价五千五百万。”
41号是严重手里的号牌,周明知道严重喜欢坐在第一排,他参加拍卖完全不看其他人。
“不要往后看。”周明想回头,被严重轻声阻止了。
拍卖师说:“16号小姐直接出价八千万。”
他的话音刚落,严重马上举起一根食指。
“一亿?”拍卖师高喊,“41号先生出价一亿。4,1,死要啊。”
场上顿时一片惊呼声和掌声。
周明心跳不已,却见拍卖师把手伸向远处:“确定意思是加八千万?好极了!一亿八千万,16号小姐出价一亿八千万,诸位请不吝掌声,已经超过中国古琴最高拍卖纪录了。”
掌声还在响着,就见严重左手大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八”,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一个“二”。他看着拍卖师身边的几个漂亮姑娘,扭头对周明说:“中间那个姑娘,你注意到没有,鼻子肯定整过的。”
“两亿八千万?41号先生直接加价到两亿八千万!”
这一下,全场突然鸦雀无声了。严重扭转头往后排看,周明也跟着扭头。
他们看到了那个16号,他们都认得她,曾米诺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滑雪衫,戴着一副墨镜,雪白的假发。她靠墙站着,好像这里是一个滑雪场。
落锤了。
这时,周明的手机振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电话,是曾米诺。
“看到你了周明。”
“我也看到你了。”周明回过头来看向他招手的曾米诺。
“有空吗?好,就等你这句话。马上去协和医院。徐大可住那里。从柏凡那里才得知大可得了白血病,快不行了。”
周明不知自己是怎么跟曾米诺一块儿去的医院,不知道是怎样进了病房站在躺在病床上的徐大可身边的,他甚至不相信这个面无人色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徐大可已经不能说话,他的嘴巴耷拉着,一只好眼只剩下一道缝,暗淡的光从里面透出来。
曾米诺颤抖不已,她蹲下身来,嘴巴对着徐大可的耳朵,说:“大可,我来还你的情,想帮你买下‘长清’,我知道这是你要给周明的。对不起对不起,没能做到。”
周明攥着徐大可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滴眼泪从徐大可的眼睛里滑落出来。
快要过年了,周明带着“长清”去了梁溪,住在一家小旅店里。旅店里只有周明一个客人。屋里很干净,一张床,靠窗一张书桌,一张方凳。没有空调,周明只得穿着厚棉衣。他从琴盒里中取出装在琴囊里的“长清”,搁在书桌上,又把《无题》曲谱放在琴前面。这支历经大钟、明子或许还有钟先生数手而未竟的琴曲,周明也未能完成,在他以为可以接续《无题》写些什么的时候,他发现自此曲的主题出现之后,就注定了它是一种开放的、无尽行走的意思,或者说,它会以一种特别的未完成的方式循环往复下去。写了删,删了写,最终周明只在《无题》中加了三个大撮,如同撞响大钟的大撮。
雪下个不停。周明看了看窗外纷飞的雪,开始上弦。这张琴早在齐先生那里就已经被她卸去了琴弦,多年不弹了。严重拍下“长清”以后,把琴交给周明,让周明装上弦后先过两天瘾。周明装好了一弦,伸手勾弹一弦的散音,谁知,“长清”竟发不出声音来,琴弦仿佛不是架在木头上而是在尘土上一般。周明大惊,他拿起琴来,从龙池凤沼孔往里看,除去古朽沉穆的木质,并未看出有什么异样。周明急急地将其余六根弦全都装好,用力地弹各弦散音按音和泛音,无论他怎么弹,得到的都是喑哑之声。
“长清”哑了。
这张历经一千多年传承的唐代古琴,终于越过了它最美的顶峰、在这个大雪封山的冬日终结了它的振动。它像一片飘落的花瓣,尽管斑斓璀璨,美丽尚在,却纤维寸断,失去了振动的生命。
周明打开窗户,寒风卷着雪花闯进屋内,像有生命的活物,欢腾而舞。视野中的雪越来越大,大雪遮蔽了一切,包括他刚刚走过的道路。
琴就在手边,《无题》曲也在手边。周明在板凳上坐定,用哑了的“长清”,一字一句,弹完了未完成的《无题》,直至钟声在心中响起,渐归阒寂。
然后,他弃琴兀立,久久地凝望大雪,仿佛将会有人从浩茫的漫天风声中,踏雪而来。
作者:郭 平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