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告别的一切》
路 内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李白,吴里人,1975年12月生,笔名李一白。过气作家,不婚主义者,青少年怀旧浪漫男(直至中年)。10岁时其母与人私奔,不知所终。谈过十几场恋爱,写过两三本书,长篇小说《太子巷往事》曾入围陈量材文学奖。父亲李忠诚,农机厂副厂长,救火英模,未来的阿兹海默症患者。本书记载了这对父子自1985至2019年之间的人生悲欢。
>>内文选读:
4
上世纪80年代,吴里是县城,人口100多万(含农村),全国百强,到90年代升级为县级市。在开发区出现之前,全市的中心地带便是以第一百货商店为地标的商业区,也曾时髦,也曾标新立异、灯红酒绿。太子巷恰好在这一区域的边缘地带,从小巷出来,红专街一头通向民主路,直达光明影院,另一头较长,向南走800米可达寿园,这座建造于清代的私家小园林仅有几堆假山,一间茶室,一个小池塘。两株紫藤长在东南角,春日间墙里墙外开满紫色花朵。另有一片竹林,里面有老鼠和黄鼬出没。这种格局,放在苏州就是个街心花园,放在纽约,是东亚艺术瑰宝。白淑珍当年即在此上班。
寿园对面是李白的母校,著名的吴里实验小学。当年李白穿着白球鞋、蓝裤子去上学,一根红领巾耷拉在胸前,每每走到寿园门口,不免黯然神伤。李白记得,白淑珍总是穿一件深紫色连衣裙,配白色围裙,拎着铁壳热水瓶在茶室前后行走,浅紫色的塑料凉鞋在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这一挥之不去的夏日印象,被过于炽热的阳光照耀着,眼前发黑,仿佛眩晕。有一阵子,他幻觉到白淑珍回来了,就走进寿园张望一眼,风静花香,并无她的踪影。
“我要去上海找她。”他回到家向李忠诚宣布。
“她已经离开上海,跟别人去深圳了——坚强点。”可恶的李忠诚,他的语气非但没有伤感,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仿佛可以用这种方式培养李白的男子气概。
他不定期地收到了白淑珍寄来的礼物,有时是足球,有时是衣服,却无只字片语。她的地址每次都换,他寄过去了几封信被尽职的邮递员原封退回,随后由李忠诚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这就是南方,他入睡前侧卧面对的方向,在某些年里它象征着背叛,某些年里只不过是一声叹息。1990年他收到了最后的礼物,一台游戏机和两张游戏卡,自此,她音讯全无。每当他摊开那些礼物,便感到命运有一种花里胡哨的冷酷,它让他知晓了答案,然后给了他一堆不太需要的安慰。
他来到寿园的紫藤下,那里有一股阴凉的气息,令他联想起白淑珍。天呐,正是联想让他感到自己陷入了遗忘。必须靠联想才能回忆起她,他的视网膜上仍留有她在寿园的身影但已经忘记她在离开前穿的是什么衣服,她脸上的痣到底是在左边还是右边,她每一次烫头发回家时分别是什么表情——当记忆蒸发干净后,他预感到自己会像干涸的池塘那样,由幻觉之雨来填补空白。他无可奈何地抱住紫藤,轻轻拽着枝干,轻轻说:“带我走呀,带我走呀。”正是这无望时刻,俞莞之受命运之托来到了他的眼前。
俞莞之是吴里图书馆的管理员,面相柔和,一双睡凤眼(曾小然是更为艳丽的瑞凤眼),瓜子脸,像古画里的女人。李白还记得曾先生,相当白净斯文的男子,戴一副圆框眼镜,有点像徐志摩或者胡适。这一家子行事低调,讲话细声细气,经常用眼神交流问题,也不大和邻居交往。有一天李白听人说起,曾先生死于马上风,言者表情诡异,他便去问李忠诚,什么是马上风,李忠诚给了他一个嘴巴。他不死心,去查《新华字典》,没有任何阐释,又去问曾小然。她的回答是另一个嘴巴。
“我爸爸是心脏病去世,永远记住。”
“你也记住我爸妈是离婚。”李白捂着脸嘀咕。
他们几乎是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并为此结下友谊。两年后,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的媒婆走进李白家,认为本巷两座单亲家庭拆铺并床,实为美事。李忠诚发了一会儿呆,凝视远方,像在虚空中揣摩俞莞之的长相。李白指出:“曾小然的妈妈。”
“她的人品,可以嫁一个科级干部。”媒婆说,“不带拖油瓶的离婚男人都有可能呢。”
“我是科长,但我不是科级。”李忠诚抱歉地说,“厂长大概是科级。”
“哦,那就算了。”
“你去死吧。”李忠诚对着媒婆的背影骂道。
“你去死吧!”李白追出门加了一句,“不带拖油瓶,那我去哪儿?”
这天晚上李忠诚失眠了,不用猜,他在被某一道爱情的影子困扰。连续三天翻来覆去之后,李白要求分房睡,沿街朝北的那间屋子可以腾出来归他了。也许是为未来的婚事打算,李忠诚同意了,李白从11岁开始拥有了他的独立空间。
“不,你爸爸配不上我妈妈。”曾小然告诉李白,“他长得太……滑稽了。”
“可他第一个老婆挺漂亮的。”
“他第一个老婆远不如我妈妈温柔。”
“只要肯嫁给我爸,她完全可以不温柔。”
俞莞之当时36岁,烫一个波浪卷的齐肩发,风韵雅致,全然不像寡妇。她有一件鸭蛋青色的绸缎旗袍,右肩至胸口绣一枝白梅,谓之落肩梅,是50年代上海师傅的手工,小然外婆的旧物,平时不穿,穿出来必定是有礼仪活动,配一个白色羊皮手包,戴一条不算名贵的珍珠项链,可以令吴里县城为之空巷。人们为她物色的男人,除吴里本地之外,另有苏州的、上海的、杭州的、南京的,条件都不错,大部分可以让俞莞之拎包携女入住。她对此回应冷淡,终有一天,她对媒人说:“我小时候算过命,命里要穿七件孝服。”媒人问七件孝服是啥意思。俞莞之掰手指说:“父亲母亲两件,继父一件,先夫曾广贤一件,还剩三件,不知为谁而穿。”媒人无语。俞莞之一笑,说道:“你回去吧。”
她的伤感与淡泊来自一个李白无法辨识的旧时代,像青衣沉迷于一个角色,这种感觉在白淑珍身上也有。她们时而光彩照人,时而隐没在黑暗之处,而李忠诚总是像一个跑错了场子的人,站在舞台中央让观众们大吃一惊。某些时候,我简直想替我的父亲去爱。
深秋的一个傍晚,俞莞之下班回来,经寿园门口,园林早已打烊,一大片竹子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她见一少年正趴在那两扇油漆剥落的大门上疯狂摩擦,发出非人低吼,便走过去看,见大门上新刻六个字:白淑珍是婊子。少年自然是李白无疑,已经疯了。晚风凛冽,如在惋叹。俞莞之同情李白,劝其回家吃饭。李白回过头来,绝望地看了她一眼:“是我同学刻的,为的是让我天天上下学都能看见。”俞莞之抱住李白,安慰道:“好啦,好啦。”李白闻到一股花露水的气息(是的,只有她们,在深秋还让自己散发着香气),不由放声大哭。
俞莞之将李白送至太子巷3号,他撒谎说没带钥匙,她叩响门扉。李忠诚开门,因天色已晚,耽误了晚饭,本想一脚把儿子踢出去,看到俞莞之(还有藏在她腋窝底下的李白),到底还是愣了一下,换做赔笑。俞莞之说:“不可再打李白。”随即像放生小鱼一样,将李白轻轻送入一潭臭水。李白从她的腋下来到李忠诚的腋下,相当不爽,抬头看看,李忠诚正久久目送俞莞之离去。
这天在宾馆,李白梦见了俞莞之,梦见她的背影,她的落肩梅。醒来后发现才晚上10点,他拿过手机,看到曾小然发来微信,只有一个笑脸,并无只字片言。李白发信问:俞阿姨还好吧,问候她。片刻后,小然回复:妈妈已于三年前过世,癌症。李白发愣,10秒钟后,眼泪夺眶而出。小然又发来一条:你这混账,竟在小说里编派妈妈,我都读过,没找你算这笔账。李白大哭。又过片刻,小然来信:但妈妈读到你的小说觉得不错。李白嚎啕捶胸,涕泪横流,回复道:小说,都是,虚构的。
5
“钟家那对父女还好吗?我以为你会娶钟岚,你的青梅竹马。”凌晨时小然又发信过来,“当年我家的洗澡水经常漏到她家。”
青梅竹马,这个词已经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至少李白本人在小说中慎用。确实,曾小然并非他的青梅竹马,她8岁那年从城北搬到太子巷,他已经是街道上赫赫有名的小才子,会背七八首唐诗,家有上下册连环画版《茶花女》,穿市百一店(上海!)出售的翻领夹克衫,站在寿园门口唱邓丽君的“甜蜜蜜”。(不管李忠诚有多矬多傻,请记住李白的老妈是上海女人。)
那个从他记忆深处打捞上来的妹子是钟岚,像是在空白的纸上写上的第一笔:白淑珍;第二笔:李忠诚;第三笔:钟岚。她从小就爱他,立志要嫁给他,她大笔一挥在纸上涂满了自己的名字,而曾小然的出现等于是将这张纸撕得粉碎。6岁那年他发现人是可以移情别恋的。
“李白哥哥,你不要走啊。”他记得钟岚在太子巷深处发出的凄惨叫喊,不过他还是牵着小然姐姐手走了,等到他玩痛快了回来,她仍坐在门槛上痛哭。
“那个钟岚,小时候可真坏啊。”小然仍在回忆。
当年,钟岚就住在小然家楼下,两户仅隔一层木地板(也就是钟家的天花板),没有防水层这种东西。钟岚的爸爸钟高强,衣冠楚楚的环保局干部,后升任局长。有一天他躺在床上,感到一滴水落在自己鼻尖,睁眼一看天花板上糊的报纸已经稀烂,他冲上了二楼。
俞莞之母女与太子巷的大部分人家一样,在室内盆浴,用一个椭圆形大浴盆,冷水兑热水完成这一艰辛的日常卫生工作。当年没有自来水,亦无落水管,厨房在楼下公用大间,冷水热水都得用铅桶和水壶往上提,洗完后用一个铁皮勺子将脏水舀进铅桶,拎至天井倒掉,像搬家一样麻烦。
老钟没有敲门,他在二楼抽了根烟。因曾家的房门裹了一层白铁皮,并无门缝,钟高强什么都看不见,这一举动被邻居看在眼里。“你怎么偷看俞莞之洗澡?”有人发出质问。
“我什么都没看见!”钟高强争辩。
他看了。李忠诚闻之大怒,他看了!所以他会承认什么都没看见。
“他想看的是曾小然。”11岁的钟岚告诉李白。到20岁时,她又这么说了一次,是在他被窝里。那时李白感到自己又经历了一次轮回,曾小然已经变成前生认识的人,记忆消散后凝结成一些怀念,落在窗前。他用吴里方言困惑地念着她的名字,曾小然,舌尖轻轻摩擦门齿内侧三次,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
“睡着了?”天亮时,小然又发微信过来。
“钟岚。”李白回答,“也去世10年啦,是的,我没有娶她。”
作者:路 内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