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上海国际电影节,现在已经是上海在世界舞台上的一张特色名片,家喻户晓。20多年前,我不仅有幸参加过,还客串了一回外国获奖电影的领奖嘉宾呢。
事情是这样的,上世纪90年代,我从北京被派到上海负责一个中外合作项目,办公室窗外便是苏州河上的西藏路桥。这桥,说来大家可能见过,就是电影《八佰》里的“新垃圾桥”。“八一三”淞沪会战,为掩护大部队撤退,中校团副谢晋元奉命率领八百将士进入上海闸北四行仓库作最后的抵抗,四天四夜后,幸存将士冒死冲过“新垃圾桥”,退守至苏州河南岸的英美公共租界。上海同事告诉我,这桥1853年建成,名为“泥城桥”;1922年拆除重建更名“新垃圾桥”;1942年又更名西藏路桥。
轰隆隆、轰隆隆——驳船从窗外的苏州河不间断地驶过,载着各种货物:水泥、石子、砖头、木材,河水几近墨绿色,散发阵阵刺鼻恶臭,人们走过路过时纷纷掩鼻,办公室的窗户不得不紧紧地关闭。
“这是上海的母亲河——苏州河吗?”外方负责人佩雷斯先生耸了耸肩表示难以接受。他来自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的始发地——西班牙,当他在遥远的地中海北岸,对着英文版的上海地图,想象憧憬未来的上海办公室,应该是,伴着琵琶声二胡乐,枕着轻悠悠的潺潺流水。
哐当、哐当,打桩机、掘土机通宵响个不停,浦东开发号角吹响,从浦东到浦西,整个上海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建筑工地群,据说有2000多个工地同时在建。My God!让一批又一批同样爱冒险、来上海滩掘金的“老外”瞠目结舌。
中午用餐时,佩雷斯先生和我们办公楼里的党委书记通过翻译,加上丰富的表情和强有力手势,兴致勃勃地聊起二战后的“马歇尔计划”,就是那个“欧洲复兴计划”,美国援助130亿美元的资金、技术和设备,去重建被打得破败不堪的欧洲,当时整个西欧的建设工地加起来,也不及“浦东开发”上海一座城的阵仗。
聊着聊着,佩雷斯先生忽然聊起上海国际电影节,我在旁一脸诧异: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佩雷斯先生居然还知道上海国际电影节!一直以来,我关注遥远的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法国戛纳电影节,留意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德国柏林电影节,唯独没在意身边这个上海国际电影节。
看出书记也是一脸茫然,佩雷斯先生笑了笑,有几分得意,说,如果不是西班牙语影片获奖,他也不会注意这个电影节。因为阿根廷的官方语言是西班牙语,所以阿根廷拍摄的电影属于西班牙语影片,而不是西班牙电影。影片在上海国际电影节获奖有些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摄制组来不及日夜兼程赶赴万里之外地球另一端的大上海。
咋办呢?阿根廷通过西班牙驻京大使馆文化处,请上海外语学院西班牙语教授佛朗西斯先生代为出席闭幕式,代摄制组领奖。
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恐怕是有道理的。教授佛朗西斯就是中国小说《最后一个道士》的西班牙版“道士”,一副清风瘦骨,虽然瘦,但很有精神,很有仙家气势,他自称不喜抛头露面才干起教书这行当,谁知这回,于情于理,西班牙版“道士”都必须抛头露面了。
佛朗西斯辗转难眠压力山大,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求助于在上海的西班牙同胞佩雷斯。“没问题!”身型矫健如西班牙斗牛士的佩雷斯先生,以斗牛士的风骨和气势,极力安慰一脸愁容的“道士”佛朗西斯:“没问题!多找几个人就是了!”问题是,当时长住上海的西班牙人,连同经商的、留学的凑一起也没几个人!而且,关键时刻,那些斗士们仿佛做人很不厚道,玩人间蒸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没有微信,也没有脸书,手机电话都很少有人用。
天无绝人之路!已经将我们食堂“本帮菜”想象成超大号西班牙海鲜大餐的佩雷斯先生脑筋急转弯,请我“加盟”。“好!好!好!”从部队转业的党委书记看看我,又看看佩雷斯,连说三个好!称赞佩雷斯出的这主意仅次于哥伦布当年航海远赴美洲新大陆的“金点子”,他猛地拍了下餐桌,像是众多影片里那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将军——就这么定了!
我毫不犹豫地坚辞。都说人贵有自知之名,我那点西班牙语“二把刀”自己心里有数,岂能众目睽睽之下登国际电影节大雅之堂?可是我越推辞,道士佛朗西斯教授和斗牛士佩雷斯先生的意念越执着,意志越坚定,坚称,越看我越像本届西班牙瓦伦西亚小姐冠军得主:黑头发、白皮肤、大眼睛、瘦高个,绝对是“加盟”领奖的不二人选!两人像是说对口相声似地你一言我一语,苦口婆心奉劝我站在中西友谊桥上,拉把手,帮个忙,把中国传统“谦虚”美德暂时放一放。
这样,我们几位临时客串“剧组”嘉宾,驱车来到新华路160号上海影城。教授佛朗西斯黑西服、红领带,他知道,红色在中国是喜庆颜色;佩雷斯先生也是黑西服,一根蔚蓝色领带衬得他那双地中海蓝的眼睛格外蓝;至于“山寨”西班牙小姐我,一改平日职业女性着装穿衣低奢内敛风格,用一条艳丽丝绸大花裙来极力传递世界上距离中国最遥远的国家——阿根廷民族的热情奔放和神秘魔幻。
我们一同走进上海影城第二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闭幕式会场,如果闪回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里是上海公共租界的英国“哥伦比亚马术学校”。闭幕式进入颁奖流程,瑞士《打破沉默》获最佳影片,阿根廷《火屋》和俄罗斯《美国女儿》获评委会特别奖。《火屋》讲的是阿根廷医生马萨博士的故事,一位白求恩式的好医生。
顺利而又光彩夺目地代表阿根廷摄制组领完奖后,清风瘦骨的佛朗西斯教授喜笑颜开,执意领我们到新华路上一幢有着蓝色屋顶的双层圆形房子。他用规范化的西班牙语——重音落点非常准确,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这幢房子曾是西班牙驻上海总领事馆。故事讲到这里,如同电影片尾打上字幕:教授佛朗西斯离开上海后去了南美,继续教授世界第二大语种——西班牙语。
作者:潘晓楠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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