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上海京剧院百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赶赴深圳，进行了五场讲座与一台大戏的演出，受到了观众们热烈欢迎与赞誉，尤其演出时，座无虚席的看台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与鼓掌声，让台上的演员们热血沸腾。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观众们跟随着剧情的发展唏嘘、感叹、惊惧、释怀，俨然身临其境，而当高红梅念到那句“让他们把黄金运走，替我们把民心留下”的时候，台下响起了炸雷般的喝彩。
这出戏，就是《换人间》。
《换人间》是根据电视剧《北平无战事》改编而成，从初稿到现在，几易其稿，精益求精，而我很荣幸在《换人间》这一版中担纲主演，扮演方孟敖。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从著名编剧罗怀臻老师手中接过剧本后，一口气读完，然后彻夜难眠，“让他们把黄金运走，替我们把民心留下”“让北平城和城里的百姓免遭战火涂炭，历史会记住共产党人的丰功伟绩”，这些振聋发聩的语句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久久不能平息。虽然我已经创排了多个红色题材的现代京剧，但仍然被共产党人的这种伟大手笔所震撼了，这应该就是我们经常提及并向往的格局吧，大格局，赢得大成功！
《换人间》的故事发生时，共产党与国民党的交锋已经接近尾声，国民党军事上节节溃败，无险可守，政党内部腐败不堪，像被蛀空了的朽木，摇摇欲坠，碾压式的胜利对共产党人来讲只是时间与方式的问题，而就在此时，共产党人却选择了争取和平解放北平，这样做，会不可避免地损失大量的财富，包括北平银行的黄金储备。谁都知道，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是多么需要资金支持。那么为什么要选择难度更大、损失更多的和平解放呢，我认为答案就是两个字，“人民”！因为当时在北平的国民党还有几十万部队，无论是如何顺利地被剿灭，民众都会受到炮火的摧残，北平城也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而和平解放，不但保住了北平百姓的生命与财产，也为接下来和平解放湖南、四川、新疆、云南做出了示范，避免了更多民众的伤亡，更保留下了驰名世界的文化古都，为新中国成立定都北京奠定了基础。儒家先贤孟子曾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得民心者得天下”，而这个民心不是靠说出来的，共产党人在武器装备大大落后的情况下，却迎来了全面的胜利，正是因为他们承载着的是全中国人民的希望，并且实现了中国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
有了精神共鸣，我排演这部作品的时候充满了力量。作品的主创阵容堪称豪华，除了编剧罗怀臻，还有导演曹其敬、唱腔设计朱绍玉、服装设计阳东霖，灯光设计……无一不是当今戏剧界的著名人物；而担纲主演的几位青年演员，也都是冉冉升起的菊坛领军新秀，高红梅、杨杨、董洪松、鲁肃，都拥有很多的戏迷粉丝，所以可以说是群星荟萃。然而，就是这样的阵容，在排练初期却遭受到了曹其敬导演的批评和责骂，并且曹导差点拂袖而去……
我们这几位演员都有过不少创排新戏的经验，所以，想当然地旧瓶装新酒，用以前的程式来演绎此剧中的人物，因而对剧本对台词的理解就比较肤浅，剧本提示微笑我们就微笑，台词给出的意思是气愤我们就气愤。然而，在战争年代，每个人物的每句话背后都隐藏着更深层的含义和目的，如果仅仅望文生义，那是远远不够的，而且我们用的都是套路，走的都是调度，根本没往人物内心深挖，所以在当今最好的戏曲导演之一曹其敬看来，我们就像一群小朋友在过家家，表演都是非常表面化的。在她请来编剧一起探讨以及几番讲解之后，我们深受启发，从此，对每个台词都挖出好几层意思，而表演上也在兼顾艺术化的同时，在真实性、生活化方面有了很大的提高，丰富了表演层次。
对于我来讲，如何区分自己曾经塑造过的这些人物，是最大的难题。近些年，我排演了好几出现代戏，塑造了不少人物形象，比如《梅兰芳·蓄须记》中的梅兰芳、《杰出楷模周恩来》中的周总理、《浴火黎明》中的范文华等等，当然，还包括红色经典《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这些人物性格各异，气质截然不同，而且经常是同时演出。我非常担心自己的表演会类型化，演出来的这个角色会有另一个角色的影子。果不其然，在《换人间》首次落地排练时，当我带着十位飞行员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上场，一甩大衣，眼神一亮相，自认为英雄盖世的时候，曹导轻轻地说了一句：“回去，重新上场。”我以为我做的还不够，更加气势汹汹地再次上场，结果曹导说了一句话：“你是空军大队长，不是杨子荣！”这句话顿时让我一身冷汗，茅塞顿开，我习惯性地武生化表现，却没有把握住人物的气质基调，真是太不专业了。那次排练之后，我马上梳理了一遍方孟敖的人物基调，并制定了一些表演方法。
简略地回顾起来，大致有这么几个方面：
方孟敖，国民党飞行大队大队长，共产党特别党员。他青春有朝气，率直开朗，善恶分明，自信果敢，对腐败的国民党失望透顶，对共产党领导下的即将到来的新中国充满希望。这个人物整体基调是阳光开朗，嫉恶如仇。
第一场庭审，他被指控违反军令，不进行无差别轰炸，可能要遭受牢狱之灾。但他正义在胸，昂首挺身，出庭时步伐矫健，眼神坚定，动作简洁而有力，话语不多却有份量。他与战友们情深义厚，配合默契，但因为他有着良好的家庭出身，并且长期留学国外，因此言行举止中要透露出贵气和儒气，绝不能有杨子荣改扮成土匪后的匪气，在使用大衣表现身段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不能野。
第三场归家，由于10年前，母亲和妹妹被日军炸死时，父亲未在身旁保护，他无法接受，继而离家求学并参军抗日。但他并未真正怨恨父亲，随着与父亲和程姨的见面，刚上场时表现出来的犹豫、踟躇，以及些许沉重，很快便被亲情冲散，家庭氛围和睦而热烈。在给父亲、姑父和程姨的敬酒过程中，他更是表达了自己的心声，有敬爱，有期盼，也有感激。此时的他，不再是刚毅的军人，而是好儿子、好哥哥、好后辈，言谈举止中透露出家庭出身和良好教育熏陶出的优雅气质，偶尔还要有些大男孩的感觉。
第四场夺粮，要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同情和尊敬爱国学生，鄙夷和痛恨国民党腐败官员，说是开打，只是游戏，轻描淡写，不必太用力不必太认真，相比起传统京剧开打，个人倾向于舞蹈化的群像，可运用快慢动作、定格造型等手段。
第六场夜寻，对于表妹的失踪，他比谁都焦急，一是从小长大的兄妹情意，二是身为保护者的责任。此时要恢复热血男儿的真性情，大有要大闹天宫的冲动，大段唱要有处理，层次分明。在听闻谢襄理表明身份劝阻他之后，他百感交集，五味杂陈。首先是震惊，万万没想到，原来一直朝夕相处的姑父竟然是自己苦苦寻觅的上级；其次是狂喜，在成为特别党员之后与上线失联，可以想象方孟敖心中的无助与迷茫：到底应该主动寻觅，还是坐等组织的安排？是否已经与组织彻底断绝了联系？到底自己的未来何去何从，理想能否实现？这些都缠绕在心中，夜夜不能寐。而此刻终于再次恢复联系，还是自己的亲人，怎不教人欣喜激动？然后是佩服，佩服组织的严密，同志的隐忍，继而更对共产党即将开启的新中国充满了希望和期待。这些心绪变化都要通过唱腔来表达出来。
第七场，在听到程小云表露身份后他对党的敬佩达到了极致，尤其是程小云牺牲自己，顾全大局，保护一家人，更保护国家利益的大无畏精神，使他的境界再一次得到了升华。
如上，认真地深入钻研之后，果然在以后的排练过程中，我在唱念和表演上都有了质的飞跃，我们整个剧组在编剧、导演的带领下也日趋成熟，最终上演了此剧，并得到了观众们的肯定和好评。
我觉得，方孟敖的心理成长是有过程的，从不自觉的本性流露，到充满爱国情怀的向往追求，再到对组织对同志的敬佩从而激发对共产主义信仰的坚定不移，这从侧面表达了真理是经得起考验的。对我自己来说，每一次排演新角色，都是一次蜕变，卸去之前的成绩和荣誉，专注于踏踏实实地塑造好当下的这一个角色。不积跬步，怎行千里？我幸运地生活在这样一个好时代，享受着先辈们创造的幸福生活，可以安心地徜徉在文化艺术的海洋里，何其幸也！再努力！
作者：傅希如（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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