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济公之降龙降世》最近上映,讲述顽童李修缘借爱恢复罗汉金身的故事。该片意在将中国传统IP翻新成今日青少年喜爱的新动画英雄,对弘扬传统文化、增加民族文化自信有积极意义,且全片美术和打斗视效可圈可点。但为何观众不买账,豆瓣评分跌至4.6呢?
《济公之降龙降世》被批评的焦点是:过多融梗《哪吒之魔童降世》。它也不同程度融入《大圣归来》、周星驰《济公》《大话西游》《西游降魔》、迪士尼《花木兰》的情节。但“融梗”毕竟不同于抄袭,它其实是常见的一种创作手段。今年中国上映的传说改编动画中,如《西游记之再世妖王》融梗了《捉妖记》《大圣归来》,《白蛇2:青蛇劫起》融梗了《战斗天使:阿丽塔》,“融梗”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济公之降龙降世》改编融梗的问题在于,消解了与济公“疯癫+济世”典型矛盾行为特征的逻辑关联性,沦为一出“没有济公”的闹剧。
独特“矛盾”是受欢迎传说英雄的标配
英国小说家格雷安·葛林在自己的墓碑上铭刻:“我爱看的是事物危险的边缘:诚实的小偷、软心肠的刺客、疑惧天道的无神论者”,强调文艺作品角色的魅力往往来自藏在其性格和处境里的“矛盾”。英雄形象有“本领广大,为正义斗争”的共性,但过分高大全、伟光正的英雄往往说教意味过强,影响角色的识别性和娱乐性。在民间能广泛流传的英雄们几乎都带有各自有趣的“矛盾”特征,让其吸引力长盛不衰。对这些英雄传说的改编,包括前传、后传、增补,都应该保证这一“矛盾”的延续,否则就抹去了角色特有的魅力,失去改编借用符号的意义。
如孙悟空身上的“矛盾”是无法无天的自由与严格的戒律约束,不同阶段孙悟空身上的“猴性、妖性”与“人性、神性”一直在比例上博弈。新中国成立后至1990年代前的文艺作品都极度正义化孙悟空,弱化其“妖性”。而1995年《大话西游》、2013年《西游降魔》的改编则极大夸张了孙悟空的“妖性”,获得巨大成功,却并没有背离孙悟空身上的典型矛盾。此后国内以孙悟空为主角的动画改编,几乎都以其心性转变为主题。如2015年动画《大圣归来》中悟空神力被封,破解方式为何是“懂得爱”呢?因为之前大圣的心是冰冷的——所以其被压五行山下被设计成冻结在冰块中。直到他与善良勇敢的江流儿在旅程中建立了深厚感情,并被江流儿的信任及为营救自己而牺牲感化,禁咒才得解。《西游记》中孙悟空的这一特性在其走上取经路后偶尔还有体现,白骨精、六耳猕猴都利用过这一点离间师徒感情。所以2021年《西游记之再世妖王》取《人参果》一段改编,加入孙悟空因果子牺牲而得到“心”,这一《大圣归来》式结尾也算不违和。总之,以孙悟空为主角的改编,不论多离谱,都应注意其“自由与约束”矛盾特质,而不应只盯住巨大战斗力这一点。
同为不听话的抗争型英雄,哪吒形象在中国动画电影史上同样经历了“极度正义”到“魔化”的改编历程。哪吒在《封神演义》中最令人震撼的就是“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的极端行为,动画电影改编虽然集体取消了这一让观众身心极度不适的情节,但都保留了“父子矛盾”这一特征,即 使《十万个冷笑话》《新神榜:哪吒重生》将哪吒改成了金刚芭比和现代青年,其依旧保持“问题儿子”人设。《哪吒闹海》中父子间存在“坚持正义与懦弱世故”的矛盾,《哪吒之魔童降世》则体现为哪吒对父母善意欺骗的误解,而真正的“逆子”让位给了好孩子敖丙。饺子在《哪吒2》将如何继续演绎“哪吒”成长、他与父母关系是否会有新问题非常令人期待,如果只是简单“闹海打恶龙越斗越强”则恐怕续集主角会让位给敖丙。
此外,2020年的动画《姜子牙》也提供了一个改编传说英雄的新思路,《封神演义》中姜子牙是遵从天命伐纣的义军领袖之一,除了“姜太公钓鱼”,他其实并不算吸引人。动画《姜子牙》的改编将其“听从天命”与“追求正义”拆分成对立矛盾,让“天命”在善恶方面有了瑕疵,于是姜子牙身上就有了戏剧性矛盾。个人以为该片不足在于重抒情而轻娱乐,全片搞笑担当的彩蛋其实来自饺子团队的友情支持,饺子强化了姜子牙“强迫症”毛病,更贴合其愣头青一样“追求正义”的矛盾设定。
《济公之降龙降世》像是讲述了没有济公的济公故事
济公形象的矛盾特征是“疯癫的济世者”,其助人与惩戒行为都带有充满禅机的不正经。例如传说中济公阻止董士宏上吊一节,其先逗弄惹恼上吊者让其忘记轻生,玩笑开足后再提供帮助,让对方由悲转怒又变喜,如同一名专业心理谈判专家。虽然这种玩笑在民间流传过程中偶尔分寸没把握好,会让济公像个无赖,如85版电视剧济公的扮演者游本昌先生曾提到对“捏馒头”情节的改编——济公用脏手捏了商家的白馒头,然后又自称没钱将染上了黑指印的馒头放回笼屉,商家无奈只好施舍与他,在电视剧改编中就加上济公随后远远将钱掷入商家收款箱,惹得商家噗嗤一笑,“逗人”而非“讹人”,济公才能始终得人喜爱。
而《济公之降龙降世》改编的很大问题,就是丢失了与济公“佯癫济世”典型行为特征的逻辑关联性。参看明清神魔小说《醉菩提》《济公全传》及天台民间传说,少年李修缘(济公原名)故事的篇幅极少,他聪慧孝顺,性格上正常普通,直到出家才开始疯癫。传说材料不足支撑少年济公电影,的确需要借助新创,但前提是能让观众信服这是少年济公,而非某位宰相的童年故事。2016年动画剧《小济公》将少年济公行事方式处理成儿童团团长,犯的就是这一错误,《济公之降龙降世》里李修缘顽皮爱恶作剧、对父母朋友关爱,似乎和成年济公行为方式可以呼应,但其实不然,理由有三:
首先在于动机。李修缘的恶作剧没有任何弘扬“禅机”目的,只为调皮而调皮,且处处带有道德瑕疵:偷盗、虐待动物、逃避犯错责任……并全无思过悔改。相比《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作恶的理由是不能控制好力量、好心办坏事,李修缘更像“逆子”。
其次在于心理。影片故事中李修缘身上的“矛盾”本应在“牺牲自己拯救民众的公心”与“和亲情不分离的私心”之间,但可惜“牺牲”仅被处理成了其父母受妖怪蛊惑后的误解,而少年李修缘一心要恢复金身当大英雄,心路上毫无选择纠结。李修缘战胜反派的战略几乎难见其主观能动设计,一贯喜欢恶作剧的他,斗反派并没发挥自己的强项,不能靠父母摆平麻烦后,他意图靠他人帮助恢复罗汉金身!金身被夺后,他也仅靠“领悟爱的力量”就重塑了金身……但这一《大圣归来》式的领悟完全是敷衍的设计,之前的李修缘就“不懂爱”?很难想象童年“济世者”解决问题的智慧只是靠空洞的鸡汤。
最后在于行为。无论是少年状态或是罗汉状态,李修缘的审美一贯干净帅气,为何结尾恢复金身留在人间济世后会选择“鞋儿破、帽儿破”的脏和尚形象?彩蛋里,明明用罗汉神通就可以解决飞来峰,为何还要用“抢新娘”这种不得已手段?用貌似荒唐实则另有深意之行为,是“佯癫济世”济公的行为特征,但放在这部动画中则没有任何铺垫。
罔顾经典传说英雄本身的特点、堆砌其它电影成功娱乐桥段的简单“融梗”问题,在其他传说改编中国动画电影中也不鲜见,如2018年的《阿凡提之奇缘历险》,虽然沿用经典木偶片的造型,但并未沿用木偶片和传说中确立的阿凡提“文侠”矛盾特征——“以哲思智慧为武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声张正义的惩恶方式。动画电影简单将阿凡提改造成迪士尼的阿拉丁和电影《夺宝奇兵》中的琼斯博士的结合体:和公主谈恋爱、武斗反派。这种咀嚼蔗渣式的低质融梗,其实是对传统和文化自信的一种“保护性拆除”。我国各族传说中尚有大量有“矛盾”魅力的英雄角色尚待开发成动画电影,如爱以“撒谎”来主持正义的蒙古族智者巴拉根仓、好以“有趣好听的民歌对唱”来谈恋爱和说理吵架的壮族歌仙刘三姐……祈愿相似的问题不再在他(她)们的动画电影中重现。
优秀的烹饪者往往保留食材原味来求鲜,而非一律裹以浓油赤酱。创作者拥有自由改编传说IP的权利,但改编目的正是要“借力”原有IP最具魅力的特点,“融梗”也应为这些特点服务,而不是任性地“张冠李戴”。
作者:李毅(艺术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讲师)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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