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一向很少阅读小说,近来却因某种机缘,断断续续、并非一口气地拜读了王蒙先生的新作《笑的风》——这部由中篇扩展成篇幅并不冗长、内容却可超出若干个几十万字篇幅的长篇小说。2020年6月10日的《光明日报》刊登了王蒙夫人、光明日报原高级记者单三娅女士和作家本人就这部小说的创作缘起、酝酿过程、创作理念、风格特点、语言追求等话题展开的近8000字的对话(以下简称《对话》),可谓全面、深入、晓畅、透彻,我读后虽尚未能全盘领悟,却也深受启益。单女士说:“《笑的风》竖跨60年,横扫大半球,让人一路回顾感慨。”作为一个也有70多年生活经历的老年读者,我也愿意就此谈谈自己读后的一些感受、感慨、感动,就名之为“感言”吧。
作家在书里、书外都一再声明,《笑的风》或可改题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虽然这与普希金的著名诗作同题,我觉得内涵却大有差别。普氏生活的时代、地域、环境及其个人生活遭遇,当然无法与生活在20世纪30年代至21世纪20年代我国大动荡、大变革、大发展时期,经历过疾风暴雨、惊涛骇浪、大起大落的考验,也感受过相对民主自由、和平稳定、团结和睦的气氛,享受了改革开放、繁荣发展的成果,而且耄耋之年依然初心不变、心态平和、身心健康的王蒙先生相比。更重要的是,王蒙在小说中对现实生活的感受、理解、反映、评述,与俄罗斯诗人普希金是迥然不同的。
▲《笑的风》,王 蒙著,作家出版社出版
20世纪末,在我国小说界自70年代后期开始相继出现“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基础上,文学理论家们提出了“新现实主义小说”的概念,提出作家不仅要关注、热爱生活,而且应该站在社会时代的高度看取社会走势,把握时代脉向,同时将自己的审美激情灌注到作品形象中去,给人们以感染和鼓舞,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希望。认为现实主义精神不仅要求作品真实地再现现实,而且要求“以热情为元素”,展现生活的愿望和理想。我以为,这种“新现实主义”其实就是注入了“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复合体,似乎缺失了“关注、热爱生活”的最坚实的基础,即作家对现实社会生活长期切身、深入、透彻的体验和感悟,对丰富多彩、错综复杂的社会现象的把握与评判,对最广大民众精神与物质生活需求的了解与探索。即如王蒙在《对话》中所明言的是“接地气”“要通气”:“我努力去接农村的地气,大城市的牛气,还有全世界的大气、洋气、怪气,更要让这些材料通气:通上新时代、新时期、历史机遇、飞跃发展、全面小康、创业维艰、焕然一新、现代乃至后现代的种种。”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王蒙“运用了年事高者的全部优势,各种记忆、经验、信息、感慨,全来了”。在《笑的风》中,几个主人公傅大成、白甜美、杜小鹃的生活背景、人生经历、心路历程,他们的喜怒哀乐、起落成败、优点特点缺点弱点,都是作家熟知熟悉,且能以己解他(她),融合了我你他第一、二、三人称,融汇了感触、感喟、感叹、感想,也融进了作家自己的议论、评论和结论,做到了以小见大、以中国见世界的扩展效应。我起初读《笑的风》时,与单女士同感,觉得作家“有显摆之嫌”,但后来看到作家强调“生活的符号、历史的符号令我怀念,钟情无限。这比显摆不显摆重要一百倍”,改变了我的认识。他在《对话》中说:
20世纪的中国,政治、历史、时代、爱国救亡、人民革命、抗美援朝、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在社会大变动中,家庭个人,能不受到浸染吗?能不呈现拐点、提供种种命运和故事情节吗?杯水风波、小桥流水、偏居一隅,可以写,当然;但同时写了大江东去、逝者如斯、风云飞扬、日行千里的男女主人公,为此,难道有谦逊退让的必要吗?
▲本文作者柴剑虹和王蒙(右)一起在新疆(2021年7月摄)
可见作品的时代特色鲜明,个人感悟突出,写作导向十分明确,诚如作家所言:“写不出大时间、大空间、大变化的小说,怎么对得起吾国吾民?”作家创作的欲望、动机、主旨、目的清晰明了,其中隐含了太多的感念、意念、忆念、思念,当然还有难以忘怀的怀恋、追恋、眷恋……于是,我想用另一个词“秀”来替代“显摆”——知识秀、辞语秀(包括书中排比句及外语的运用和诗词创作)、中外人物秀,最核心的是经历、阅历、资历秀,充盈全书。“秀”的本义是扎根于土地的谷类作物抽穗开花,引申为清秀、灵秀、娟秀、俊秀、隽秀、秀丽、秀美、秀伟等等,当然都是褒义词(与贬义的动宾词组“作秀”异意)。近期,我有幸随同王蒙先生再次回到新疆调研。在这片他曾经生活和工作了16年的广袤而多彩多情的土地上,他每到一处,都充满了与各族民众旧雨新知欢聚的动人场景和热烈气氛,也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一位“接地气”的人民艺术家回到“第二故乡”的轰动效应。作家“接地气”,就有了“人气”。对于王蒙先生60多年的文艺创作实践来讲,从北京到新疆,就是在和各族干部、群众的融洽相处中,不断汲取获取采取创作源泉、动力、素材,激发灵感,汇聚智慧,驰骋联想,就有了底气、勇气、名气、神气、牛气,汇聚成出色的“文气”,创作出为最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所欢迎所理解所赞赏的优秀作品。
▲本文作者柴剑虹和王蒙(左)一起在新疆(2021年7月摄)
《笑的风》堪称王蒙先生近些年来所提倡、所称道、所创作的“非虚构小说”的一部典范之作。这类小说“用明明以虚构故事人物情节为特点与长项的小说精神、小说结构、小说语言、小说手段去写实,写地地道道有过存在过的人与事,情与景,时与地”。(王蒙:《<邮事>创作谈》,见《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这里的关键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切身体验、深入了解和正确体悟,是以作家热爱生活、热爱人民、热爱祖国,坚守与坚信初心、理想、未来的信仰为基础的。“假如”是“真如”的典型化、文学化、艺术化(如《成唯识论》所云:“真如亦是假施设名。”)。王蒙先生之前创作的《这边风景》《风筝飘带》《邮事》等小说均莫不如此。在《笑的风》里,作家将自上个世纪50年代至本世纪初,近70年里的社会生活、时代变革、世界沧桑,同时还有作家本人对此的认识、议论、评述,都自然而巧妙地融合于主人公们的故事情节之中,让读者看到了纷繁复杂多变的熟悉或陌生的人物、事件,受到感染与启迪。书中“夹叙夹议”颇多,也是一大特色。在讲人物故事时,谈哲理、发议论、摆理论,几乎随处可见。这得益于作家的理论修养,也呈现出一分为二、对立统一的时代特色:一方面是“知识爆炸”“信息蜂拥”“信仰缺失”“理论模糊”“初心遗忘”“记忆淡化”,另一面却是“传统意识顽固而清晰”乃至“刻骨铭心”;一方面是“一切向前看”“摸着石头过河”“妹妹你大胆地向前走”,另一方面又不免思想保守、瞻前顾后、左右摇摆、寻求平衡。用作家自己的话说,是变革与前进、获得与失落、朝阳与夕照,成为了“文学的契机”,也是“王蒙非虚构小说”突破了“新现实主义”框架的例证。
我必须承认,阅读《笑的风》的过程,也是我这个已在新中国生活了70多年、在新疆工作了10年的普通公民补课“充电”“洗脑”的过程;而对于年轻一代的读者而言,这个过程恐怕会更加艰难、艰涩乃至痛苦。但是我相信“痛并快乐着”,因为获取知识、经验、智慧,了解并懂得生活、社会、世界,乃是人生的最大需求。感谢王蒙先生!
(2021.7.15 于乌鲁木齐市,7.20改定)
(本文作者为中华书局编审)
作者:柴剑虹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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