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德经注》,(魏)王弼注,楼宇烈校,中华书局出版;《老子注译及评介》,陈鼓应著,中华书局出版
一部经典讲的就是一个道理。在王弼看来,《老子》(又名《道德经》)讲的道理可以用“崇本息末”四个字来概括。本是无,无形无名;末是有,有形有名。作为《老子》最伟大的解释者,王弼确实把握到了老子思想的精髓:在“有无之间”思考。
老子是一个具有高度想象力和创造性的哲人,当所有人都在“有”的世界中展开其思考的时候,一句“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把中国思想带进了崭新的有和无之间的世界。这个世界一直在那里,但只有当有人看见了它,说出来之后,更多的人才注意到它,并成为自己的世界。
所有人都在说有,老子说了无,世界呈现新貌
老子在事物中发现了有和无,并特别强调此前被思想家们忽略的无的作用。没有虚空,车不成其为车,器和室也不成其为器和室。从这个发现出发,世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
首先,存在于事物和世界中的对待关系被揭示出来,并具有永恒而普遍的意义。“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对待无处不在,且互相依赖、互相生成。自然世界如此,人间世也是如此。以祸福为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是否意识到,对待的他者就潜伏在自身之中。在这种理解之下,一就不仅是一,还是二。二也不仅是二,还是作为一体的二。“一生二,二生三”,其意义正在于此。生成万物的道也不例外,大方无隅,大象无形,它是有和无的对待,这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对待。
其次,事物的对待促成了变化,从一物成为另一物。祸变为福,福化作祸。正复为奇,善复为妖。老子称之为“反者道之动”,事物会向相反的方向变动,这是道的内涵。但变化有其条件,发展到“盈之”的极端处,变化会更容易发生。如“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等。
第三,了解了对待和变化的法则,就可以控制变化的发生。 “反者道之动”的运用,便是“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所以老子主张守柔、处下、不争、光而不耀等,倡导节制的精神。以“有无相生”为例,这个命题既包含了有生无,也包含了无生有。如果要保全有,就必须回到无,从中很容易得出王弼所说“将欲全有,必反于无”的认识。老子看重无、贵无,用意是保全已经拥有的一切。贵无并不是追求虚无,恰恰相反,无是有的世界的根基,万物存在的根基。
这个认识,集中地表现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天下万物有形有名,但有形有名却是出自无形无名,后者比前者更根本。用第一章的话来说,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现代人看这句话已经习以为常,在春秋战国时代,却是石破天惊。拿名来说,一般认为是很神圣的东西,物凭借着名才被定位,才变得清楚明白起来。孔子的正名说自不必言,墨家、法家等也都完全生活在名的世界。无论是礼乐秩序,还是法的秩序,事物和名已经完全捆绑在一起。在这个时刻,老子突然提出无名来,名和事物之间的缝隙就出现了,等于给事物松了绑,获得了从名中解放出来的可能。
老子肯定无名的同时,给有名保留了空间
一个观念就是投射到世界之中的一束光。有了无名的观念,人们就会思考,名和真正的事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事物从根本上是无名的,那么名能否完全呈现真正的事物?名的意义到底为何,是揭示事物的本质,还是通过给事物命名的方式,将其纳入到某种人为的评价或秩序中去?很显然,老子意识到了名和事物之间的距离,意识到了名对于事物的束缚和控制。作为万物本原的道是“恒无名”的,如王弼所说:“至真之极,不可得名,无名则是其名也。”道如此,事物其实也是如此。但物毕竟不是道,人间世虽然保留着和道相连接的脐带,却也努力地彰显自己的独立性。
老子的深刻之处在于,在究竟意义上肯定无名的同时,也给有名保留了空间。在“道恒无名”之后,“始制有名”似乎也有其不得不然的理由。于是,读者很容易看到存在于其中的无名和有名之间的张力。在这种张力之下,名的存在部分地被肯定了下来,却也仅限于此。 “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它更像是不得已的工具,如果把工具变成了目的,“任名以号物”,那就是“争锥刀之末”了。
世人对A Thing和That Thing的无从选择
但这个世界似乎更在乎名,更在乎命名。《鸟人》(Birdman)2015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四项大奖。主人公年轻时靠扮演超级英雄“鸟人”而风靡一时,以至于他想撕掉“鸟人”标签,去追求真正自我时发现挥之不去,“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电影中主人公愤怒于懒惰的批评家们不在意真正的艺术,他们只是用标签捧人或踩人。但反讽的是,想要摆脱标签的主人公也被困在标签之中,“不可解于心”。这部电影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揭示了人的永恒困境:我们拼命想摆脱的,其实是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就像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想要靠飞翔摆脱大地的束缚,却毁灭于温暖的阳光。
画龙点睛的是电影中的一个句子:A thing is a thing;not what is said of that thing。我一直认为这是对“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最传神的翻译。事物本身是无名的“a thing”,在现实世界中却成为贴上标签的“that thing”。从悲观的方面说,生命就是“a thing”和“that thing”之间的挣扎。自乐观的方面看,在一个有名的世界中自觉到无名,意识到“a thing”和“that thing”、有无之间的分别,毕竟让生命和世界拥有了更大的空间。我想, 《老子》直到今天仍然被很多人喜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发现了这个道理吧。
(作者系北京大学副校长、哲学系教授)
作者:王博
编辑:薛伟平
责任编辑:朱自奋
来源:《文汇报》2021年8月5日第十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