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往事的。小说《长亭镇》里的杜小鹅,当然也有她的革命往事。她的出现像一场电影的开场,画面中她长久地站立在道观门口,父母双亡,她被命运抛给了一名道士。树影摇荡,她开始在山中跟道士习武,安静得像一块林中的石头。有很多时候,安静就是一种美,美得让人触目惊心。终于有一天,她下山了,她的使命是为父报仇。
2018年夏天,我开始为我想象中的杜小鹅找一个活着的年代。她是一个特别民间的女子,仿佛就生活在我的老家丹桂房。我愿意她是我的婶婶或嫂子,身上有肥皂的气息。我想象她会选择在晌午时分,绿袄青衫地去地里摘豆角,或者在黄昏时分去溪边捣衣,并且会在清晨与日落升火做饭。她的面前铺陈着鳞次栉比的寻常生活,让人觉得亲切。我觉得她应该是一个生活在1911年的亲人,为什么要选择1911,因为那时候新旧交替,重大的变革正在发生,社会民生发生着冲撞……
对于小说家而言,这是多么美好的时代。
我认为,所有的往事都必须像一部电影。我对电影的痴迷,像对药物的痴迷。电影和药物,都能生产疼痛,以及轻度的快乐。2018年夏天,我让疼痛的杜小鹅成为惠风堂大药房的女药师,大药房里弥漫的中药味,其实就是植物的清香。她像很多女人一样,在中药心旷神怡的气息里爱上了一个大她许多的男人,但是她身负着父死母亡的莫大仇恨,将成为那个年代纤弱而有力的复仇者。她找不到仇人,却找到了女子部队,找到了训练营,找到了一条通往南京的革命之路。当她成为江浙联军的一员,在新军攻克南京,与辫子军的激战中,她是一名女战士,一马当先。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的从军之旅,细碎而温暖,同时有着炮火中的芳华。如同我们人生的方向,总是在不经意间拐了一个弯。一个拐弯就是一场人生。
就这样,杜小鹅在辛亥年间的往事,在2018年夏天的时候慢慢呈现在我的笔下。她从一个学武的杜小鹅,变成了一个革命的杜小鹅。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巨变中,她在心里爱上了一个叫黄金条的男人。这个男人阳光,朝气,年轻,身材挺拔,但是他小气,狭隘,自私……当年华如流水一般逝去,她发现爱的仍然是那个老男人安五常,平静,温和,用生命笼罩着她,不愿意她不快乐以及受到一点点的伤害,最后为她从容地赴死。安五常死后,杜小鹅在唐不遇、海胖天的协力下,杀死蔡藏盛,报了父母血仇。而杜小鹅不知道的是,安五常亲手宰杀了当革命叛徒的儿子,背后更为惊人的是,这个看上去胆小如鼠的男人,正是协同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的得力干将之一。
有许多时候,人是不可以貌相的。
我相信透过每一位老人的白发,都能窥见隐在岁月深处的各不相同的往事。有时候往往是这样,不是我老了,而是我不屑于年轻。我相信安五常就会是那样的人,心里装下的是千山万壑。而同样的,16年后大雪飘飘,年轻的少年肩负长刀,出现在药房门口的空地上,他来找杜小鹅为父蔡藏盛报仇。他一点也不知道,蔡藏盛其实不是他的爹,杜小鹅其实是他的亲姐姐。
说到杜小鹅,必须说一说何来胜。一个搞笑一样的人物,却在故事里无比悲壮的收尾,每一道飞溅的血光,都是他雄性的表达。他是一家即将破产的镖局家的少爷,他拙朴的学武,走镖,希望光耀败落的门庭。这是一种虚弱的奋斗,我们知道,人生之中往往是这样,徒劳的挣扎其实是没有用的。他开始死心塌地地热爱一个叫杜小鹅的女人,他见证了杜小鹅的革命与情爱,而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却是一个叫春十三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爱情与人生大抵相同,有许多并不相爱的人才是白头偕老的。何来胜和春十三生活得十分平常、正统、像模像样,但是春十三也十分知道,何来胜把一颗心挂在了杜小鹅的身上。这个死缠烂打的拙劣镖师,捍卫心中那分最纯的情感,却显得十分的坚定与勇敢。我想,无论是杜小鹅还是何来胜,都是值得我尊敬的人,因为他们为自己的内心而活,活得明亮而坦荡。
在我以往的阅读视野里,见惯了辛亥种种。那些著名的人物,在字里行间微笑着出场,当然,他们面临有炮火、酷刑的恐怖岁月。而我更希望长篇小说《长亭镇》里的杜小鹅,是我真正想要进入这个故事的切入点。她平凡,卑微,有尊严,但是辛亥的枪火,影响到了她的一生。既然如此,那么也同样影响着这个世界的无数人。我也希望曾经参与了革命的何来胜,有着世界上最坚韧的意志,也有着最宽阔的胸怀,有着浩荡的爱家国爱女人的心气。
我十分怀念老家已经不见了的海觉寺,在小说中我写成了海角寺。我也十分怀念早已不见了枫溪边上沿溪盛开的十里梅林,那么浩浩荡荡地生长与怒放,清香四溢,像极了杜小鹅在那个年代的爱情。我写杜小鹅后来移居到了富阳龙门镇,是因为那儿鸡犬相闻,烟火缭绕……我如此地热爱着这些场景,以及小说中的人们。
辛亥那么遥远,距今一百零十年。我想为辛亥做一个小而尊重的交代,用杜小鹅和何来胜可能微不足道,但也曾经轰轰烈烈的革命往事。
作者:海飞(知名作家,代表作《麻雀》《惊蛰》等)
编辑: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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