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魁夷是当代日本声誉最炽的画家,一度被日本人尊为“画圣”;东山魁夷也是最早为中国人熟知的日本画家之一。
读东山魁夷所著《美的情愫》一书,每当我慵懒、懈怠、无聊之时,东山魁夷的思想如同一杯微苦的清凉茶水,纾解白日的疲惫,驱散夜晚的困倦。《美的情愫》书卷气极浓的绘画笔记,为读者铺展了清雅柔美的艺术画卷:“倘若樱花常开,我们的生命常在,那么二者的巧合不会引起任何感动。花儿由于其可能凋谢才更显示出生命的光辉。在感到花儿美好的心灵深处,我们一定会在无意识中不由得彼此珍惜自己的生命,感到在茫茫世界的短暂生存期间能有缘相遇的喜悦。”书中阐发的这段创作感受和生命感悟,是其终生服膺和秉持的审美信条和人生哲学,也是他对“人与自然的沟通就一定能产生爱和美”这一美学理念的具体诠释和生动表达。
作为享誉日本乃至世界的著名风景画家,东山魁夷的作品大多以西方写实手法捕捉描摹日本的自然情境,善于表现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自然景色,在保持平面性的同时增强画面空间感,在赋予装饰性的基础上注入抒情寓意,蕴藉着高雅格调又充满了生活哲理,形成了以淡雅和静寂为基本内涵的具有大和民族特征的绘画风格,彰显着日本人对生命的本真执念和对人性的独特理解。
东山魁夷早年就读于东京美术学校,1933年留学德国在柏林大学攻读西方美术史专业,其早期绘画作品《冬日三乐章》《光昏》分别获得1939年第一回日本画院展一等奖和1956年日本艺术院奖,1968年创作的《京洛一四季组画》和1975-1981年创作的《唐招提寺障壁画》是东山魁夷最具影响力的美术作品,也正是这两部作品奠定了他日本绘画大师的地位。
东山魁夷出版了煌煌11卷《东山魁夷文集》,1999年5月6日病逝于东京。东山魁夷具有浓郁笃定的中国情结,并与中华文化尤其是绘画文化结缘甚深,其生前曾三次来中国游学采风写生,爬过风景秀美的黄山,游过山水甲天下的漓江,踏查过古代东西方文明的交通要道——丝绸之路,在中国一些自然文化景地和历史文化场所留下了身影和踪迹。
三次中国之行,使他一方面抚触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庞大体魄,另一方面步入了中国水墨画世界的纵深腹地,以致于他以中国自然风景为对象所状绘的绘画作品,全都采用中国水墨笔法,这既表明东山魁夷对中国有着深挚纯真的情谊,也说明中华民族美术文化对其精神世界产生了较大影响。东山魁夷的代表作之一《春晓》,曾由日本已故前首相田中角荣以国礼于1972年恢复日中邦交时赠送给毛泽东,近年来其散文随笔集《东山魁夷的世界》(14册)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其画集和文论集也相继由人民日报出版社、译林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等一些出版机构陆续推出,备受国内读者的欢迎、认可和推崇。
寻觅和展现绝美的自然风景也许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一个重要话题,作为日本著名风景画家的东山魁夷在《美的情愫》中对自然与美的内在关系提出了独到见解:“倘使没有人的感动为基础,就不可能看到风景是美的。”《美的情愫》不仅是东山魁夷绘画历程的真实写照,而且是对日本风景画“自然之美升华为性灵之美”的美学特征的理性思考,凝聚着作者高迈的艺术理想和不懈的美学追求。在日本文学艺术界,与东山魁夷并称“双璧”的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在评价《美的情愫》时写道:“这是一位名叫东山魁夷的风景画家前半生的回忆录,是他的心灵的遨游,也是对作品的自我解说”,“东山魁夷以自己的体验和素养,沟通了东与西(东方和西方),北和南(日本的北方和南方),他热爱生活、文学和音乐之深,超出了人们的想像。”的确,东山魁夷把“旅行、绘画和写散文,作为他一生的三大要素”,当人们细读包括《美的情愫》在内的东山魁夷诸多散文集时,无疑会感受到一种唯美的艺术境界的诱引和吸附。
书中《画家的话》一文中作者写到:“我爱画的,不是人迹未踏的景观,而大多是让人感受到充满人类气息的风景。虽没有出现人物,但我画的是作为人类心灵象征的风景,风景本身就阐明人的心灵。”毋庸置疑,东山魁夷始终特别注重心灵与自然的契合,讲究心灵境界的净化塑造与提升飞跃,有鉴于此他便呈现出与众不同的艺术特质,即每一帧风景画都是一种心境的表达,自然风景以舒缓的艺术节奏进入东山魁夷的审美视域,他也因此获得了“风景打开心灵之门的体验”。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应把自己的艺术创作深植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并极力借鉴吸收外部先进文化的养分,东山魁夷就是这样一位有机整合吸纳西方和中国美术优良因子的艺术家,在此基础上建构了日本风景画美学体系。
《传统与现代》一文中,东山魁夷对日本风景画的风格做了比较精辟的阐释:“日本风景画具有西方或中国所没有的特征,那就是不以开阔的视野捕捉风景,相当多情况是以自然的一角作为题材,这也是日本人对大自然爱的象征吧,他们从一株野草也可以看到大自然的生命。敏感地掌握自然的微妙之处,是日本人独有的,这恐怕与日本人纤细的性格有关。也许一切日本的美的创造,都是经由一定的缓慢速度才得以实现的,”这无疑体现出东山魁夷对日本民族性格的深透把握和对民族文化精准抉发。与许多正规作家散文的最大区别,东山魁夷的散文是与其绘画融为一体的,他用极其简洁而匀称的文字,记载了他对自然的沉思和人生的彻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日本风景画是东山魁夷的一双慧眼,他几乎把日本最美的自然情状用画笔完美地勾勒出来;而散文则是东山魁夷的一颗心脏,用文字把最恬静最优雅最从容的心境传达出来,透过东山魁夷的绘画与散文,一个纯粹而透明的艺术家的襟怀、操守和才华几乎毫无保留地呈现和展示在读者面前,以致于有评论家写下了如此富有激情的文字,“我用仰望的姿势来理解东山魁夷,无论是他的风景画,还是他的人生,尤其是他充满灵性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东山魁夷《美的情愫》的语言文字比其风景画的色泽线条更为明丽和绵密,其以细腻的文字表现渲染了自然景观,把自然景物予以情感化、具象化和唯美化,营造出比风景画意义更为绵远更为幽深的妙不可言的崭新意境。
日本风景画之美在东山魁夷的叙写中,体现出一种类似于中国“天人合一”的人文意蕴,也折射出安恬闲寂的性灵之美。通过阅读《美的情愫》,读者也许不难想象东山魁夷的人格和品性像富士山一样剔透和晶莹。在《美的情愫》中东山魁夷写下这样一句颇为深邃的话:“诚实而尊贵地活着是人生的唯一要意”,也就是说一个人无论是身处顺境还是遭遇坎坷,都应该坦诚而体面地生存下去,都应该臻于淡然与安寂的超凡境地。但东山魁夷笔下的尊贵无疑是指人格的尊严而绝非地位的尊崇,如同佚名在评论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时所说是一种“伟大的静谧、高贵的单纯”。一位伟大的画家,如果缺乏心境的平和与淡然,缺少内心的细腻与敏感,是很难在创作中灵感飞扬、灵光乍现的。一个风景画家假如足迹没有遍涉名山大川,假如没有面对面地与绝美景观直接对话,是无法产生摹绘冲动和创作激情的,因为大自然的瑰丽与神奇只为那些珍爱它的人所绽放和呈现。春夏秋冬的轮转在普通人眼里也许只是时令的循环和往复,而在一位优秀风景画家看来,其意义则远远不是四季交替那么寻常和简单,他也许会为明媚春光中的一朵鲜花所欣忭和愉悦,也许会为萧瑟秋风里的一株衰草所悲戚和伤感,生命的根本意义和全部价值,就是这样不间断地在画家内心深处迸发出火花,由此,他的妙笔丹青才会打动自己、震撼他人、传承后世,正如川端康成所评论:“东山魁夷的画给人一种优雅的爱的滋润,一种慈祥而温柔的气氛,而且悄悄地给观赏者注入了澄明、亲切的感情。”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说,一个业绩显赫、名垂后世的人,他的身上一定有其幼年时期自然环境留下的痕迹。东山魁夷的幼年时代是在位于日本京阪神大都市圈的神户市度过的,这是一座依山面海、风景旖旎的美丽城市,这样一座美丽城市使东山魁夷对自然环境里产生先天的亲切感和亲和力,以致于长大后成为职业画家的东山魁夷,平素喜欢在画室附近林木蓊郁、雾霭弥漫的田园中散步,在悠然自得的散步过程中,东山魁夷总会想起幼时盛开着夹竹桃花的小渔村,于是他常常放飞思绪任其漂浮和游荡,从现实联想到乡土故园中的桩桩往事,美妙惬意的童年尽管如今已经模糊斑驳且氤氲着些许沧桑,而为之动容感奋和留恋怅惘的,也只有东山魁夷先生自己。与很多艺术大师相类似,东山魁夷也是性格比较内敛和思维相对怪异的人,在熟悉的人群中享受着快乐和恢谐,而私下里却是一个与寂寞为伍的极为孤独的人,他喜欢孤独并不亚于他追逐热闹,正是这样一个个性诡异的著名画家,面对冰火两重天的孤独与喧嚣,他却使二者有机和谐地融为一体,久之累积为既矛盾又统一的性格整体。
《水墨画的世界》随笔中写到:“我体内本来就存在着对立要素的两个世界。说来也奇怪,这两个世界竟能维持着紧密的关系及至现在。在许多情况下,对任何人来说,也许这都不是什么特别珍奇的。然而,却决定了我所走的道路。由此看来,也可以认为它有点异乎寻常。我体内经常反复地出现感觉与精神的对立与融合,我觉得由此而产生的紧张,就成了我进行创作活动的原动力。”为了深刻认知“对立要素的两个世界”,东山魁夷在书中《大和之美》一文中强调画家要重视净化心灵,在《山云涛声》一文中主张画家应当实地感受自然风景所拥有的微妙神韵,惟其如此,才能与自然生态相呼应,才能与自身心灵相交融。
作者:刘金祥(文艺评论家,哈尔滨工业大学兼职教授)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王彦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