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追忆出版大家、回顾出版轶事、书写书人书事——新近出版的《两半斋随笔》集结了著名出版人俞晓群在2019年初整理出来的发表在报章、网络的一组点评文章。书名的“两半斋”取自俞晓群的书房名,他的存书,办公室一半,家里一半,象征数十年来,他身处出版界和阅读生活的状态。
俞晓群在书中详尽记录与许渊冲、黄永玉、沈昌文、李学勤先生等前辈学者的交往,字里行间一个个鲜活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现从书中摘选作者追忆与翻译家许渊冲的交往往事,从中一窥99岁翻译前辈的赤子之心,和出版人的一腔赤忱——
此前中央电视台编辑打来电话,他们知道这些年海豚出版社与许先生过往甚密,出版了很多许老的著作,所以希望我们牵线搭桥,请许先生去央视,做一档叫《朗读者》的节目。
说实话,对于此事我并不看好。他老人家毕竟是九十几岁的人,耳朵严重失聪,我从内心里不愿许先生与明星们为伍,更为他的现场状态捏着一把汗:“许先生能应付央视那金光闪耀的环境吗?还有那些光鲜亮丽、伶牙俐齿的主持人?”
没想到《朗读者》节目甫一播出,许先生就迅速成为网红,那至善粹然的学问,那至纯无瑕的情操,那至朴无华的心性,还有在追忆往事时,屏幕上闪过许先生那张因激动而变形的面孔,掬一捧纯真的热泪,瞬间击中无数人心房的软处。一位大师级的人物,他用生命历程告诉大家: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踏踏实实地生活!
就这样,许先生又火了。媒体采访者蜂拥而至,他们四处搜寻许先生的新闻旧事,几天之中,给我打电话的记者不下十位。其中集中的问题是,许先生九十岁以后,他的著作大多在海豚社出版,你们是怎样想到、怎样做到的?
是啊,回想我第一次见许先生,是在2011年的初春时节,当时他送给我的名片上写着:“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但是在这一次央视《朗读者》节目上,许先生送给主持人董卿的名片,那句话已经改为“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我心里清楚,从“六十本”到“百余本”,其中有许多本都是海豚社完成的:《许渊冲文集》二十七部,《许渊冲经典英译古代诗歌 1000 首》十部,《丰子恺诗画,许渊冲英译》一部,《莎士比亚悲剧集》六部,《莎士比亚喜剧集》四部,还有单卷本《英译诗经》《英译牡丹亭》《英译道德经》和《英译论语》等十余部著作在陆续出版。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原因之一是海豚社隶属于中国外文局,国际文化交流是我们的责任。尤其是“中译外”,中国外文局一直有“国家队”的称号。海豚社只是其中一个小社,以出版儿童书为主,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出过许多多语种的画册,它们大多是名家手绘,当年几毛钱一本的小书,在眼下旧书市场上,甚至可以卖到几百元。但是作为一个儿童书出版社,怎么会如此大规模出版许先生的书呢?其中与儿童相关的书,有《许渊冲经典英译古代诗歌1000首》,而大部分著作都是给成年人看的书。我认真想一想:海豚能够出版那么多许先生的书,纯属偶然,其中也有必然的因素。
第一次与许先生“偶然”相遇,是在 2011年北京初春,那时我来海豚社工作才一年多。我的夫人在外文局下属的外文出版社工作。那天下班时,她说许渊冲先生的学生推荐一套书稿,社里希望立项出版,所以下班要顺路去一趟北京大学许先生家,向他老人家请教,落实一下相关事宜。我开车到北大教师宿舍,许先生的夫人照君女士来到大门口迎接我们。我原想不下车,但许夫人很客气,我们还提了一点水果,我只好跟着上楼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许先生,高高的个子,说话声音很大,是不怒自威的那类人,但他待人很热情。他耳朵背了,需要夫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复述我们的意思。有一会儿许夫人去别的房间找书,我们交流出现障碍,许先生就有些着急,照君女士却始终温和相对。许先生对外文社很重视,不断介绍自己的著作。我的身份是司机,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听到我的夫人说:“您希望出版《许渊冲文集》,我还要回去汇报,看能否立项,社里项目太多。”许夫人有点急,她低声对我们说:“许先生已经九十岁,还能有多少工作的时日呢?他做的事情别人做不了,能多创作一些,多留下一些,多出版一些,我们才心安。”许先生看到我们私语,还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听到这里,我心中涌出一种酸楚的感觉。尤其是见到许先生以往出版的书缺乏整体规划,有些名著印制粗糙,有的书印得像教辅一样,我再也忍不住,打断他们的交流,递上我的名片。我说,我是海豚社社长,也是外文局下属的出版社,许先生的文集或全集,如果外文社排不上,我们海豚社来做。许先生将信将疑,他说没听说过海豚社。我说从前我们也是外文社的一个编辑室。许先生看我如此热情,只好说那就试试吧!
另外,我在许先生的书架上,看到他早期出版的英译诗歌,品相很差,我当即表示愿意重新出版,做给孩子们看,一定会畅销。我当时还开玩笑说:“如果能挣大钱,我就用挣来的钱为您出版《许渊冲全集》。”我记得,看到我的态度,老两口高兴极了。后来我们很快做出《许渊冲经典英译古代诗歌1000首》平装版、纸面精装版、布面精装版等多种版本,目前已经卖出几十万册。这次央视《朗读者》播出,一个月又发货三万多册,还将重印三万册。
我去许家后的第二天,又让总编室主任李忠孝去许家,拿到文集的材料,做申报国家出版基金的准备。我们还向许先生说,海豚社很小,没有资金,如果能够申请到国家出版基金就做,如果申请不到也请他谅解。此间我还请教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总编辑林道群,他也说西方人很看重许先生的“中译外”翻译,曾经有评委为许先生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林先生还说,如果我们出许先生英译中国经典的单行本,牛津也可以同时推出海外版。
2012年初春,我们为《许渊冲文集》申请国家出版基金成功。但是也遇到一些问题:一是篇幅太大,许先生作品太多,原来报二十五卷,没想到只是“翻译”部分,就有二十七卷。那就叫《译文集》?但基金项目的名字不能改,我们只好说先出译文部分。二是资金不足,尽管后来又得到外文局一些支持。三是没有编辑力量,初审时,只好全社六个编辑室一齐上阵。另外我们还请郑在勇、吴光前等名家设计,整体装帧都很气派,由此提升出版社地位,锻炼了一批新人。
2013年《许渊冲文集》完成,验收合格。许先生对全书印装非常满意,他多次强调海豚的书做得漂亮,喜欢海豚的风格。后来我们又出版了一本《丰子恺诗画 许渊冲英译》,他更是喜欢得不得了。
2014年,许先生荣获国际翻译联合会颁发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他成为这个奖项自1999年设立以来,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人。许先生还带话来说,这与海豚社为他出版漂亮的《许渊冲文集》有关,也要感谢我们。
第二次与许先生“偶然”相遇,是在2015年初春。中国外文局一个重点项目需要翻译成外文,但付印前有领导提出,必须请许先生再看一遍,他们才能放心。主事者知道我与许先生接触较多,让我帮助联系。
我们在一个中午与许先生小聚。谈完正事,我问许先生现在在忙什么,许夫人说,在全力翻译《莎士比亚悲剧集》,有三四本译好,已经有出版社签约。我极其喜欢这个项目,问出版进展顺利与否。她说不顺利,很慢,还在申请资助。我说:“海豚社还有机会吗?如果交给我,我马上就做。海豚社的装帧您是知道的,一定比别人好。我目前还在研究西装书工艺,可以为许先生装一套小牛皮的特装本,书脊可以做成‘竹节装’。”我这样说,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争取一下。没想到几天后,许夫人打来电话说:“许先生和她都非常喜欢海豚社的装帧,几经思考,还是取消以前的合同,把《莎士比亚悲剧集》拿到海豚出版吧!但许先生说,晓群一定要兑现诺言,送他一套小牛皮的特装本。”
就这样我们拿到《莎士比亚悲剧集》的六部译稿,开始研究制作。为此我派设计师吴光前、杨小洲去欧洲莎翁纪念馆,拍下每一幕莎剧的浮雕剧照,将它们印在封面上——设计师于浩杰创新印制工艺,实现了我们的创意。另外杨小洲又去英国伦敦,买回对开本《莎士比亚全集》,将其中插图和莎剧影印原版,附在许译海豚版的书中。我们还请英国设计师罗勃·谢泼德监制,也是他建议,先出版莎剧的单行本,即每一出剧出一个版本,这也是西方人惯常的做法。
2016年初春,正赶上西方纪念莎翁逝世四百周年,恰好也是东方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我们国家要在伦敦书展搞文化交流活动,而许先生既英译中莎翁戏剧,又中译英汤显祖《牡丹亭》,自然是一段天缘巧合。我们同时推出两部著作,使之在伦敦书展上亮相,引起很大的轰动。此时许先生九十五岁,我们没敢请他前往伦敦,只是去他家中录像,请他用英文做一段演讲,在书展上播放。当时许先生还能在北大未名湖畔骑上一段自行车。他也与老伴坐在湖畔柳丝下,安静地望着远方。
2017年初春时节匆匆赶来,一期《朗读者》又把许先生推到人生的前台。我看着那些感人的故事,看着人们对美好生命的赞扬,看着许先生的名字在网上被不断刷屏,激动之余,我还想到两件事情:一是那套小牛皮版的书,莎翁喜剧四本已经在制,这次要与悲剧六本合璧,一并做出来送给许先生。二是许先生对董卿说,他要是能活到一百岁,会把三十几卷《莎士比亚全集》译完。
我想,当许先生百岁之际,那一定又是一个初春的季节。我再来到许家,许先生还是那样满怀激情,大声说话;许夫人还是那样温文尔雅,细心呵护。我拿到那些译稿,一定会做得更好。
(书中原题《许渊冲:初春,与大师相遇》)
作者:俞晓群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王彦
图片:出版方、视频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