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宋之前,身上的刺青是身份低贱的象征,但在北宋后期却成为宗室流行的时尚,究竟是如何形成这种审美变化的?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虞云国教授的新书《水浒寻宋》通过类似“宋代男人为什么喜欢戴簪花?馒头哪里来的?豆腐应该怎么做?”这类宋代市民的衣食住行玩入手,来展示活色生香的宋朝生活。
《水浒寻宋》由世纪文景出版,该书将于2020年4月底上市。逢2020年世界读书日,配合新书上市,虞云国教授将于4月28日晚20:00~21:30在B站(哔哩哔哩网)进行主题为“夜访大宋,去‘瓦舍’听书、刷剧”的直播分享,届时带领读者们一同畅游宋都东京。
>>>《水浒寻宋》试读
刺青
梁山好汉中,刺青的颇多,鲁智深之所以称“花和尚”,乃是身上有花绣刺青之故。至于燕青的文身更是美不胜收,“一身雪练也似白肉”,“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于他”。
不仅《水浒传》,作为其雏形的《宣和遗事》,对绿林好汉们身上的刺青也是不吝笔墨的。日本研究《水浒传》的学者佐竹靖彦,干脆把智取生辰纲的晁盖集团叫作“刺青团伙”。
刺青,即文身。宋代又有花绣、文绣、刺绣、锦体等别称,有时也叫雕题、雕青。雕青包含的范围较广,而雕题则专指面部的刺青。
这一习俗可以追溯到殷周之际的泰伯、虞仲,据《史记·周本纪》载,他俩为让位给弟弟季历,流亡荆蛮,“文身断发”。文身原是南方的风习,据学者应劭解释,因南方人常与水打交道,故而断其发而文其身,“以象龙子”,意在模拟同类之形,以“避蛟龙之害”。
唐代以前,史书所载的文身习俗,基本上分布在南方沿海多水的区域,也就是柳宗元诗所说的“共来百越文身地”。唐代以后,内陆人文身就时见于文献。据《酉阳杂俎》,荆州有个名叫葛清的,通体遍刺白居易的诗句二十余处,而且来个以画配诗,人们干脆称他为“白舍人行诗图”。
宋代,男子文身并不罕见,女子刺青基本上仅见于南方少数民族。这是因为南方少数民族大多为越族之后,还保持着“人皆文身”的旧习,以至于“文身老及幼,川浴女同男”,互相欣赏文身之美。据《太平寰宇记》说,宋代海南黎人崇尚文身,并根据身上花纹多少“以别贵贱”,豪富者多,贫贱者少。《岭外代答》指出,海南黎族女子在成年礼上,就置酒会亲友,由女伴为她在脸上亲施针笔,刺出细巧的花卉飞蛾,在其间空白处衬上淡栗色的底纹,美艳动人,而身份低卑的婢女却没有这样绣面的资格。
大约晚唐五代以来,中原地区职业兵的文身现象已经相当普遍。他们都是出身低贱,才迫不得已去吃军粮的,因而刺青的兵士即便熬成将帅,也难免有一种自卑感。
到宋代,军队里文身更是司空见惯。宋初,有个姓张的军士,“其项多雕篆”,人们都叫他“张花项”。入元不久,蒙古军看到汉地百姓“手上有雕青者”,认定文身者即原来吃军饷的士兵,就“刷充为军”。这一误解,也说明了刺青与宋代士兵之间有着剪不断的联系。
也许因为雕青率先流行于行伍,而刺青的武人容易给人以一种剽悍难缠的恐怖感,因而在北方,迟至北宋中期,刺青还是被视为不端之行,其人也往往令人侧目。不过,大约到北宋后期,刺青既不再是局限南方滨海或落后地带的区域性习俗,也不再是军伍士卒低贱身份的象征性标志,而逐步成为流行于民间的一种时尚,开始受到追捧。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宋徽宗晚年,也就是梁山好汉起事前后,东京大街上每有节庆游艺,少年狎客总是轻衫小帽,跨着马追逐在妓女队伍后边,另由“三五文身恶少年”为他们控御着马匹,由于这些恶少露出大腿上的刺青,世人戏称这一马队为“花腿马”。这种风尚在南宋依旧长盛不衰。南宋都城社团中有锦体社,成员即由刺青者组成。
最值得注意的是,刺青风尚已经传染到了宗室阶层。尽管朝廷明令皇室赵姓后裔“不许雕青”,但时尚的诱惑难以抵抗,据嘉定七年(1214)公文,天潢子弟仍然是“文刺者往往有之”。
宋代刺青的花纹五花八门,据《事物纪原》说:“今世俗皆文身,作鱼龙、飞仙、鬼神等像,或为花卉、文字。”据《萍洲可谈》,“在乡间见群丐中有刺青眉者”,其法就是“刺墨为眉”,也许是把眉毛刺染得浓黑吓人。南宋时吉州太和居民谢六“举体雕青”,名闻天下,他自称“青狮子”,人们则叫他“花六”。而据《梦粱录》,当时都城临安金子巷口有一家名吃,叫作陈花脚面食店,店主显然是双脚刺青的,倒也因此产生了广告作用和品牌效应。
文身是一种复杂的技艺,需要有一定的医学知识和艺术造诣。于是,就有专门为人文身的工匠。宋时称这种高手匠人为文笔匠、针笔匠或文墨匠人,他们往往“设肆为业”,开出了文身的专业店。宋元之际,马可·波罗到泉州,居然发现印度旅客特多,原来他们“特为刺青而来,盖此处有人精于文身之术”,其手艺居然名扬海外。
撇开文身在人类学上的意义不谈,宋代的刺青似乎更多体现出当时人对男性形体美的一种审美观。
《水浒传》以燕青为典型,第七十四回写到泰安州燕青智扑擎天柱时,说他“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反映的是一般市民对这种健美的肯定。
第八十一回有一段李师师观看燕青文身的描写,以女性的视角对这种男性健美表示欣赏:
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纹绣,愿求一观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裸体!”三回五次,定要讨看。燕青只的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
刺青,虽在底层民众中渐被接纳,却依然为士大夫与正人君子所不齿。据《庆元条法事类》规定,官员有子孙荫补,“无雕青剪刺”也是附加条件之一。绍兴末,有个韩之纯,平日里自称“浪子”,喜欢游娼家,好说黄段子,“又刺淫戏于身肤”,身上还刺着房戏图,酒一喝高就裸裎示众,“人为之羞,而不自羞”。他尽管做到荆湖北路转运判官,但《三朝北盟会编》下笔就说其“轻薄不顾士行之人也”。而据《梦粱录》,士子参加殿试入东华门时,必定要“搜检身内有无绣体私文”,方能放行。据《宋季三朝政要》,有个名叫李钫孙的举子,少年时喜欢在大腿间雕一种摩睺罗的图案,这是当时一种土木做的婴孩玩偶,类似后来的福娃。结果“事闻被黜”,快到手的功名泡了汤。
对于儒家文化影响下的汉族女性,女子刺青基本上是绝少可能的。唯在《青楼集》里有一条记载,说元代有个艺名叫平阳奴的女戏子,“四体文绣,精于绿林杂剧”。四体文绣,即在双臂与双腿上雕青,目的也许正是为了更好地塑造那些绿林好汉的彪悍形象,招徕观众。从梁山泊的故事里,确也不难发现刺青与绿林有着这种瓜葛。
顾大嫂与孙二娘尽管冠以母大虫与母夜叉的外号,却绝无有关雕青的描写。而对扈三娘的最初介绍只说:“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叙其出场也仅诗云“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对其诨名“一丈青”却一无交代。但就是这个绰号留下了刺青的蛛丝马迹。
佐竹靖彦从唐代找到了一条材料,《酉阳杂俎》记崔承宠自少从军,“遍身刺一蛇”,自右手指尖开始,沿手臂过脖颈,蜿蜒下至腹部,再沿着大腿至小腿而止。据估算,这条刺青蛇的长度大约在一丈左右,佐竹因而推断“一丈青”应该是指一丈长的青龙或青蛇的文身;而扈三娘身上刺的则应是青龙,与矮脚虎王英恰成青龙白虎之配。
作者:虞云国
编辑: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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