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graph: Courtesy Ota Fine Arts, Victoria Miro, David Zwirner
编者的话:面对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前不久“波点女王”草间弥生在伦敦Victoria Miro画廊的网站上,发布了一首写给全世界的诗,诗中她呼吁大家团结起来。这位91岁老奶奶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
近期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推出的《现场:对话日本当代艺术名家》,由上海美术学院教授潘力集结20年来与草间弥生等23位日本当代艺术家的对话。书中的访谈不再是浮泛的明星艺术家猎奇,而是执着于“田野调查”的实证性文本,反映了作者和艺术家之间的脑力激荡。现从书中摘选出草间弥生的故事:
草间弥生(Kusama Yayoi,1929- )这位传奇式的老太太具有不 可思议的将幻觉和幻听形象化的能力,即将“狂气”转化为“创造” 的天赋。追求无限、表现无限,是她作品的核心所在。她的那些圆点已成为一种独特的个性符号,她将这些圆点理解为细胞和分子,属于生命的最基本元素,是来自宇宙和自然的信号。这些圆点具有改变固有形式感的魔力,使不同事物之间产生奇妙的连续性,以营造一种无限延伸的空间,使置身其中的观众无法确定真实世界与幻境之间的边界。正如她说过的那样,要让自己的作品像传染病一样浸透整个世界。事实上,早在20世纪60年代,草间弥生的名声就超过美国波普艺 术大师安迪·沃霍尔。时隔半个世纪的今天,她的作品几乎每天都出现在世界上的不同国度,那些依然记得草间弥生当年作为纽约前卫艺术先锋的人们,将她重返国际舞台视为一个神话般的奇迹。
草间弥生在她天才的创造背后,经历的却是苦难的童年。她出生在一个经营种子生意的富裕家庭。父亲生性放荡,经常在外面拈花惹草;母亲个性强悍, 近乎歇斯底里。两人不断爆发激烈的争吵,家无宁日。生活在这样近乎精神分裂的家庭里,草间弥生自幼就心智扭曲。她在10岁前后患上综合性视听失调征,开始被大量幻觉所困扰。幻听、幻视的恐怖不时袭击着她的精神世界,她甚至时常有自杀的企图。
草间弥生将自己形容为“特异儿童和不良少女”,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有过这样一段描述:“从懂事时开始,在我的视觉里和心壁上,就被自然界和宇宙、 人类的血和花等各种各样的东西,以及不可思议的恐怖和神秘的事情留下了强烈的烙印,掳去了我生命的全部,再也无法逃避。”为了躲避这个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她的巨大魔网,草间弥生开始用重复的圆点和网格描绘她的幻觉和幻听。1945 年,16岁的草间弥生的画作就入选在家乡举办的“第一届全信州美术展览会”。但是母亲坚决反对草间弥生学画画,固执的她希望女儿将来成为一名商人而不是艺术家。她发疯般地踢翻她的调色盘,毁掉她的画布,甚至打她耳光,罚她和工人一起干活,还经常把她关起来。恐惧感和叛逆情绪让草间弥生迸发出更大的绘画激情,她发誓决不放弃自己喜爱的艺术,继续以绘画来表现自己所体验到的孤独世界的幻觉。
草间弥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美术教育,唯一的学院经历是1948年到京都市立工艺美术学校学习日本画。但是她对保守陈旧的教学课程毫无兴趣,也对日 本画界复杂的人际关系十分厌倦。她一如既往地画着自己心目中的精神图画,并开始萌生出国的念头。1952年,草间弥生在家乡的公民会馆举办了两次画展,这是她人生道路上的重要转机。她的才气获得精神病医学专家西丸四方博士的欣赏,他将草间弥生的病症诊断为“综合失调征与躁郁导致感情障碍的非典型精神病”,还把她介绍给关东精神神经医学学会,并将研究凡·高艺术的著名精神科医生式场隆三郎介绍给草间弥生。诗人、评论家泷口修造曾为她的展览图录撰写专稿。通过这两次活动,草间弥生的艺术获得诸多名家的理解,他们也成为她艺术上最重要的支持者。
除了追求更高艺术境界的理想之外,促使草间弥生远走美国的另一个因素,就是来自美国著名艺术家乔治亚·欧姬芙的鼓励。在战后不久的一天,一心想去美国的她在家乡的旧书店里偶然看见一本乔治亚·欧姬芙的画册,马上被深深吸引住。为了给自己在陌生的异国找一个“熟人”,草间弥生异想天开地给欧姬芙写了一封信,并附上几幅自己的水彩画。她为此还专程花六个多小时从家乡来到东京的美国大使馆查询欧姬芙的地址。 欧姬芙是名震全球的20世纪艺术大师。“绝对不会有回信的”,草间弥生当时这么想。但出乎意料的是,欧姬芙居然回信了,后来她们还有多次书信往来,这给年轻的草间弥生以莫大的鼓舞。“与乔治亚·欧姬芙画册的相遇, 成为连接我和美国的契机。”草间弥生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1957年11月18日,草间弥生登上了飞往西雅图的航班。不久她就来到纽约,租住在一个日本侨民家里,每月租金20美元,局促的小房间,没有浴室, 连吃饭都成问题。即使这样她还是每天从早到晚奋力作画,天不亮就起床,整天沉浸在“无限之网”的画面里。 当时正逢美国经济萧条,越南战争更使时局雪上加霜。物价腾飞,没有收入, 草间弥生从日本带去的美元很快就所剩无几,而从食物到画材,从签证到医疗,一切都需要钱。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陷入“极端贫困”的境地,有时连乘巴士的15美分都凑不够。买不起面包,连续两三天饿肚子,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但即使这样,草间弥生在睡梦中还是看见自己在画画。冬天,窗户玻璃破了也没法修补,草间弥生从路边捡来废弃的门板当床板,毯子也只有一条。由于画室在写字楼里,晚上6点之后就停暖气,彻骨的寒冷使她夜不能寐,只好起来画画。就在这样饥寒交迫的日子里,草间弥生一刻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艺术梦想。有一次她到惠特尼美术馆参加作品竞赛,由于没钱 雇卡车搬运,只能自己背着作品步行十多个街区前往,路上遇到大风,个子小小的她几乎和画框一起被刮得飘起来。
最极端的一次,草间弥生连续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忘我地沉浸在她的“网”中,结果导致心跳过速,被急救车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之后对她说:“你的病我们这里治不了,要到精神病院去。”草间弥生说:“那时我才29岁,还年轻,没问题。现在可就不行了。”“在纽约这个人间地狱,每天每个人从精神到生活都像打仗一样。我当时在这个战场上不是生就是死,因此每天必须战斗般地全身心地投入创作。”
1959年10月,她在纽约的布拉塔画廊举办第一次个展,展出五幅几乎与墙面等大的作品,每幅作品都是在白底上用白色画满网状图案,视觉效果极其微妙。雕塑家唐纳德·贾德指出:“草间弥生的表现,超越了东方式的或是美 国式的问题局限。在这两者之间,尤其是虽然可以肯定地说受到了纽曼等人的 影响,但绝不是拼凑出来的,她有着彻底的个性。”个展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草间弥生在历经无数的苦难之后,终于一跃跻身国际现代艺术的最前沿。1962年9月,草间弥生在纽约古林画廊参加展览,第一次展出她的两件“软雕塑”作品。展览之后不久,安迪·沃霍尔就打来电话,问能不能借用草间弥生裸体俯卧在布满突起物的沙发上的图片来制作丝网版画,结果被草间弥生婉言拒绝。众所周知,布满重复图像的画面是美国波普艺术的主要标志,而这个创意最初就是来自草间弥生的作品。她回忆道:“1964 年,在《集合——千之船》 的展览上,我将999幅海报贴在墙上。展览期间,安迪·沃霍尔也来观看,他惊呼:‘哇哦!草间,太精彩了!’后来在 1966 年,他就做了一个在墙面上贴满牛头图案的作品,这明显是模仿我《集合——千之船》的作品,完全一样的。”
另一位波普艺术雕塑家奥登伯格也承认,他当年就借用了草间弥生的“软雕塑”的手法。当时他住在草间弥生楼上,看到她在用缝纫机制作软雕塑,结果奥登伯格赶在她的前面举办了个展“软雕塑”。 1967年之后,草间弥生的活动不仅限于艺术的目的,在时代背景的影响下, 她还投身反对越南战争的和平运动,使她的行为具有社会意义。从绘画到软雕塑、 装置、影像、行为,她在纽约时期几乎尝试了能做到的所有艺术形式,给纽约现 代美术界留下强烈印象,并产生了深远影响。有评论家指出:“草间弥生是预告后现代艺术到来的艺术家之一。”草间弥生在当时就被称为纽约的“前卫女王”。
2013年12月15日,“草间弥生——我的一个梦”大型个展在上海当代艺术馆揭幕,这也是草间弥生亚洲巡展的第二站。在历经多年神话般的传说之后, 草间弥生的作品第一次完整地呈现在中国观众面前。上海这个时尚之都的氛围很好地呼应了这样一种独特的精神体验,空间不算大的展馆每天都在上演艺术嘉年华。只是,这些很有迷幻效果的装置和影像几乎都是出自她身边的团队, 真正属于草间弥生亲笔作品的是那些孜孜不倦的平面绘画。
在2015年4月,86岁高龄的草间弥生依然住在精神病疗养院,每天早晨, 她在助手的陪同下来到不远处的工作室开始一天的创作。在回到日本四十余年 后的今天,她依然深居简出,不会使用电脑和手机,不逛街不购物,几乎过着 从疗养院到工作室两点一线的与世隔绝的日子。但是,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却依然有着一颗年轻的心,正如她在为奥迪汽车所做设计的推广会上说的那样: “我真想驾着这辆车去谈一场精彩的恋爱。”因此不难理解她的作品何以历经数十载依然生机勃发,沁人心脾。
*摘自《现场:对话日本当代艺术名家》
图片:出版方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