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台湾小男孩的军事训练
幼年兵总队成立
1949年,国民党退据台湾,陆军部队里有一群娃娃兵。
那时,国民党军队因屡战屡败,士兵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空缺”严重且普遍。一个连,名单上的人数是一百二十多人,实际也许只有其三分之二。聪明的大小部队长,为了使名单好看些,把娃娃兵的名字写入军册里。只需把年龄改一改,譬如将10岁变20岁,将12岁变22岁。如果其父亲就是营长、连长,十来岁就补名成为“兵王”上士的也有。
不过,既然补上了名,吃粮拿饷,多少派些活干。当传令兵或者勤务兵,跑腿送公文,为长官买烟买酒,这是多数娃娃兵的工作内容。
国民党到了台湾,孙立人将军受命练兵,职衔为“陆军训练司令官”,官阶中将。孙立人到陆军各部视察,发现了娃娃兵。娃娃兵身高不及三零步枪挂上刺刀,一颗炮弹扛不动,训练时体力不支,成为部队的累赘。把他们撵出去,又于心不忍,万一他们的父兄闹起情绪来,还会出现小兵变。唯一的法子,就是把他们集中起来,另成单位。
命令说,16岁以下的都得到入伍生总队报到。为什么定位在16岁?因为17岁就可以当兵了。命令生效,大批娃娃兵来到,加上原来的幼年兵营,人数达一千三百多人,足足可编成一个团。
多少年以后,孙立人向人说出了他关于成立“幼年兵总队”的想法——授以这个年龄该有的知识教育,同时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等长大后,进入军校,成为一名好军官。
成为幼年兵
我就是幼年兵。在我成为幼年兵之前,是流落在基隆港的一个小乞丐。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遇见了贵人,命运出现了转折,那年我12岁。
他姓易,是班长,部队番号六十七军,就驻在基隆。他独自在中正堂前溜达,和我搭上了话。他说他看见我好几回了,一个小孩子,白天晚上总在这里,不免好奇。就问我的身世,问爹没有爹,问娘没有娘,真正的孤苦伶仃。他都被自己问出眼泪来了,“那你去当兵好不好?”他忽然冒出这句话。
当兵,饭是一定有吃的。可是我才12岁,行吗?会要我吗?
“我去跟连长说说试试。”
我当即拎起布包跟他走。部队驻在一所学校里,连长有自己的小房间,算我运气好,他正在房里。
易班长叫我在门外稍等,没多久,就叫我进去。连长是个壮汉,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两道浓眉,像活着的什么虫。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害怕。
我不安地站在他面前,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几回,这才说:“你几岁啦?”
“12岁。”
“补个名字,12岁太小,15岁好了。”
15岁就15岁,20岁也行。我点头如捣蒜。连长找来文书上士,封我“一等传令兵”。 “你一身臭!易班长,带他去洗澡,再带他去医务所请医官看看,不定有什么传染病。”吃了医官给的药,肚痛如绞,提着裤子上厕所,一拉,如排山倒海,拉得痛,也拉得痛快。
特务长发给我一套军服、一双黑色胶鞋。上衣下摆垂下像长袍,裤子套进半截还有半截拖在地上,鞋子像只船,后跟能塞颗鸡蛋。全身披挂在廊下一站,一群当兵的笑得前仰后合。没过几天,全连没一个不喜欢我,逗我,摸我脸,真成了宝贝蛋。易班长对我尤其好,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把我的衣裤剪去一大截,比着我的身体量了又量,不过他总归不是裁缝出身,剪是剪短了,却剪不整齐。不过好歹可以穿了。
鞋子是我自己料理的,活儿很简单,就足把鞋后跟多出的地方,先合并再缝住,只是线太细,缝了好几道,走快了还是会脱线,只好重缝。
这是江西部队,吃辣,一日三餐,无菜不辣,连汤里都放辣椒。舟山菜没有辣味,我见过辣椒的唯一用处,是新人结婚闹房时用来整新郎新娘,如将辣椒切碎泡在水里逼他们喝,也见过新郎新娘轮流交换咬着半截辣椒喂对方。新人被辣得眼泪直流,连声讨饶,大家笑哈哈。
现在我得学习吃辣,在一个都吃辣的群体里,辣味是精神上的结合,甚至是一种尊严的象征,你若不吃,就有瞧不起人的意味,会惹人生气的,吃就吃吧。吃得不但流泪,还流鼻涕,还打辣嗝。但渐渐吃成习惯了,大家见我喜欢吃辣,仿如精神加盟,成为一家人了。
幼年兵营的训练
我们在幼年兵营的训练十分严格,挨打受骂成为常态。罚站、罚跪,不需要理由,常常只是长官的一种情绪发泄,甚至是展现威风。
严格情况当然不只对幼年兵如此,对入伍生总队如此,不分军种,都如此。几十年后回想,觉得有此要求,源于最高统帅的焦虑:蒋介石来台湾后以“离此一步,即无死所”展现个人复仇意志,还剃了光头,要求部队快速练成“不败金刚”,以达到“反攻大陆”的目的。所称“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他要抓紧时间,军人就得加紧训练。
带领我们的干部,连长、排长、班长、副班长,没一个不是经过打骂训练的。他们的年纪在20岁上下,血气方刚,身强力壮,对付一群小萝卜头,自然绰绰有余。
有回,我被罚跪在晾衣场,是这般经过:
三伏天的中午,餐后有一小时休息,吃完饭,上厕所小便,归途中遇到一位别班的班长,依军纪要求,相距三步处,我举手向他敬礼。
他回了礼,忽又转身把我叫住。
“跪下!”他指着地上说。
不论被要求做任何事,问理由就构成处罚条件,我虽满心狐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还是立即跪下。那位班长没说任何话,转身离去。
每连有一个晒衣场,用竹竿铁丝架成,交错成几个大小方块。为了避免衣服被风吹落弄脏,所以在地上铺着鹅卵石。石头大小不一,有圆形的,也有尖角的,我就跪在石头上。
阳光照着头顶,浑身是汗;膝盖顶着石头,痛得锥心。
一个多小时后,那位班长午觉起床又上厕所,见他出现,我还刻意抖擞精神,以标准跪姿相迎。
他走到我面前说:“起来!”
我扭着僵硬的身体艰难地起身,立正站着。
“你知不知道班长为什么要罚你跪?”
我轻轻摇头,轻轻说不知道。
“我罚你跪,就是要看看你有没有耐性。好了,回去准备出操!”
我再向他敬礼,确定他走远了,才敢低头流泪。
禁唱《四郎探母》
某个黄昏,我正在蔗田行走时,听到有人在前方唱“京戏”。从声音判断,那人应该也是小孩。我好奇地循着声音找去,竟发现他是我同队的胡乃生。
他看见我,只望了我一眼,继续唱。天已经暗下来,月光穿过蔗林映在他脸上,他身影挺立,昂着颈子,双手还摆着把式。
我虽然不懂京戏,但觉得他唱得很好听。一会儿后,他唱完了,一本正经地问我:“我唱得好不好?”
“好!好极了!你唱的是什么?”
“《四郎探母》。”
他向我说“四郎探母”的故事。说完故事,他又唱了起来:“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
他一路唱下去,每句都唱得很认真,月影中,可以看见他脸部表情随着剧情而起伏。我听得入神,不觉跟着他乱哼。
“你怎么会唱京戏?谁教你的?”我问。
“我爸爸、妈妈,都教过。”
他说,母亲唱老旦,在《四郎探母》里唱佘太君。但他却喜欢杨四郎这个角,学了不少他的唱词。
“可是——”他忽然凑到我脸前,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四郎探母》是不许唱的。”
“为什么?”
“因为,杨四郎想母亲,想家。”
“你怎么知道?想母亲,想家不可以吗?”
“我受过处分。”
“谁处分你?”
“指导员。我哪知道这戏不许唱?有回我在操场一边走一边唱,被指导员听见了,追上来骂了我一顿,说上级有命令,不许演、不许唱《四郎探母》。”
我半信半疑,几天后,胡乃生的话被证实了。他果然因为唱《四郎探母》又被军官听到,晚点名时,指导员向全队训话,说的就是这件事。
因为有这段记忆,日后我就特别注意《四郎探母》究竟能不能唱。果然,这是一出“禁戏”,不但不许演唱,也不许写文章谈它,理由正如指导员所说的,怕“想家”“想母亲”的思想影响士气。
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这出戏才开禁。那时我早已离开军队,在《中国时报》编《人间》副刊。我曾去台北“国光戏院”听这出戏,全场爆满,听众里有不少老兵,台上唱,台下哭;我也哭。
幼年兵总队解散
幼年兵总队于1953年解散,距离1951年成立,时间只有短短两年。
解散的原因,有各种揣测:一说是,军中黄埔体系排斥孙立人,认为孙立人成立入伍生总队和幼年兵总队,是在储积私人势力,这是蒋介石所不容的。二说是,孙立人和美国人走得太近,有“挟洋自重”之嫌。三说是,部队需要兵源,幼年兵总队可以正式当兵了。
解散后有三个去向,占半数以上的七百余人,送去学驾驶,学成后成为驾驶兵。几十个年纪稍长又长相较好者,经集训一段时间后,成为蒋介石的侍卫。另有两百多人,年纪最小的,分到政工干校,成立“教导大队”,称为“学兵”。我就是学兵之一,我们的运气较好,除了继续接受军事训练外,也讲授文学课程,最高班为初一,最低是国小一年级,目标是高中毕业后投考军官学校。
当得知幼年兵总队要解散时,多数人都很高兴。尽管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只觉得,那些动辄骂人打人的连长、排长、班长不会再在眼前出现了。个儿小的、胆子小的,常被左右邻兵欺负,从此也可摆脱了。
解散前两三天,操课停了,但依旧不许外出。大家在操场上闲逛,说笑,打闹。干部看到我们,也不在乎我们有没有向他们敬礼了。
一千三百多人,全中国各省籍的都有;各有不同的生命故事,却有相同的命运。从幼年兵连、幼年兵营,到幼年兵总队,像急雨似的相聚,如狂风般的分散。
六十年后,2011年3月18日,幼年兵总队成立六十周年。三百多人在台北首次大规模地聚会,昔日童颜,今皆白发;幼年兵,都变成了老兵!
“幼年兵式的老兵”,如今在台湾称“外省第一代”嫌小,称“第二代”嫌老,称“一代半”,自己听了都好笑。我们好像是这部时代机器中上错了位的螺丝,从小到老,都觉得荒谬。
作者:桑品载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邢晓芳
*摘自《1950:台湾有群娃娃兵》,花城出版社2013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