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过年最闹猛》罗希贤 绘
“时至今日,我们的小说读者口味都越来越‘刁’,就像唐颖小说《家肴》里被元英厨艺调教出来的两个女儿一样,尝过不少美味,不仅有大量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也有近40年被译介到中文世界的大量国外优秀作品。面对富有挑战性的读者,如何提升小说的可读性,让作品更入味?”上海思南读书会现场,评论家汤惟杰抛出的这个话题,正是很多作家需直面的难点。
作家唐颖能“接招”吗?她的长篇小说《家肴》去年首发于《收获》杂志,新近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推出单行本,刻画了大时代里“上海一家门”两代普通人的家族故事,既有亲情也有疙里疙瘩的隔膜,他们在黯淡的命运里烹制家肴,品尝一蔬一饭,也品尝悲欢离散。
摆脱庸常家族叙事,埋下悬念种子
一曲海上繁花,半生悲欣交集……《家肴》里,大舅元鸿坐牢多年后回上海,无法与妻子宝珠共同生活,一个人搬出去住,巧遇早已嫁给他人的外室阿馨,两人再次来往,掀起新愁旧怨,给整个家族两代人带来种种波澜。“这部小说用了一种引人入胜的写作方式,调动了很多作为类型文学的悬念小说因素,不乏情节悬念,更多的是心理悬念。”汤惟杰说。
《家肴》以文学的目光回望着两代普通上海人的喜忧哀乐,注视着他们心灵中的深浅伤痕。几十年时移世易,如何让当代读者理解上海往事?怎么样把过去的上海人内心复杂曲折呈现给当代读者?
《家肴》
唐颖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评论家王雪瑛举例分析道,比如小说起始第一句话就布下悬念:他们是在元凤的葬礼上获知元鸿已经去世,一年前他的大殓,亲戚们都缺席。接着以小说中人物的质疑,来扩大悬念——“我在国外不知道,你们在一个城市怎么也不知道?他到底也是我们的亲舅舅,我妈和你妈的大哥,倪家的长子……倪家的人都这么冷漠吗?”倪家的人为什么要隐瞒亲人去世的消息?容智为什么不和家里人联系?元鸿和容智的人生为什么步入歧途?“小说开始的几百字内就已埋下关于元鸿和容智的重要悬念。接着小说在不断揭开悬念的过程中步步展开,让一部叙述语言平实的写实小说,摆脱了庸常与老套,具有了可读性和叙事的张力,小说在回首往事揭示旧伤的同时,有着当下的生命力。”
“这部长篇时间跨度大,有年代感。沿着小说的情节线索,我走入了他们的人生,眼看着他们命运沉浮,体味着人生百味,如同看见了上海的内心和表情,上海的昨日和今日:他们是那样真实,就在我的身边絮语家常,又倏忽间汇入匆匆人流。”王雪瑛谈到,时代风起云涌,小说角色的人生也经历着跌宕起伏,如一叶小舟在历史的激流中飘摇,几欲沉没,却最终驶至彼岸,家族中的成员各自上岸,奔向自己的命运。整部小说犹如笔触细腻的上海浮世绘。
看似平常菜谱,直抵生活里子
从《家肴》中走出的平凡上海人,携带着浓郁人间烟火气,也透着岁月沧桑。书中,容美随手记在笔记本里的家庭食谱——烤麸、炒盐肉、酱鸭、糯米绿豆汤、红烧肉等,不仅具有实用性和可操作性,还具有观赏性。每一道菜后面,都站着一个教科书级别的上海女人元英。
书中插图/罗希贤 绘
“《家肴》里的食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凭票证年代的食谱。通过这些菜肴,记住家庭里面发生的故事,它不是一般的食谱,充满了人物的感情,能回忆当年做菜时家里所发生的故事。”谈及创作初衷,唐颖分享说,她刻画的老一代上海人,其中几位可说是离经叛道,无论是身处匮乏年代却及时行乐的宝珠,还是元气淋漓的“老混蛋”元鸿,“很久以来,我一直记挂着写写他们,却又拖延着,我的疑惑是,今天的读者是否有兴趣?终究我还是在顾忌读者的感受。然而,另一种声音一直在敦促我,那算不算作家的良心呢?仿佛不去写他们,有点对不起自己的作家生涯。”
在弄堂里的“洋气”上海人身上,能看到最本土的中国文化真髓,流水日子里的上海密码,打开了老弄堂里的那扇门。元英,宝珠,阿馨,元鸿等人的家长里短,构成新老上海的食色录。
《家肴》首发2018年第3期《收获》杂志
小说里详细描写了十四道家常菜,随便摘两个食谱出来,就是许多人的味觉记忆:每只粽子放两块肉,鲜肉粽的口感,除了肉质好肥瘦搭配咸淡适中之外,关键是,粽子要扎得紧肉汁才不会逃走,煮得透,糯米的糯才会煮出来,粽叶的香才会深深渗进米粒,包裹住的美味才会有冲击力;煮绿豆汤要当心绿豆不能糊,汤一滚就放冰糖,绿豆开花时立刻关火,开盖,将绿豆汤连锅子一起浸在冷水盆里,换两次水,汤凉得快,汤里的豆就不会糊,这时才放一点糖桂花;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上海人仍然要半夜去菜场排队买食材,费时费力精心制作家肴,特别是过年的礼数更多更繁琐,却年年如此不敢懈怠……
饮食如此充满仪式感,既汇入上海的底色,也显现出唐颖小说的市井气息。从食物入手,看得见人物命运的韧性和顽强,努力“摆脱庸常和老套”,直抵生活的里子。在王雪瑛看来,《家肴》不是精致唯美的文艺小说,而是有着冷静和细致,透出现实生活真实的骨感,心灵中经年累月的伤痛,犹如灰烬中的暗火,隐隐灼伤着他们的心情。
汤惟杰谈到,《家肴》的一场场宴席,在饱享口腹之欲的那一刻,“下一道菜是什么?”也是贯穿始终的一个悬念,这本身又会引出有意思的话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汉字中的“旨”字——这个字的甲骨文字形是上边一个匙形的“匕”,下边原本是一个“口”,后变化为“曰”,代表把美食送到口中,随后所尝到的“美味”,渐渐“旨”字含义由“美味”抽象而为“美好”,甚而变为“意义”。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1922年出版了《追忆逝水年华》第一卷,其中一个重要段落叫玛德莱娜点心,当一切往事都烟消云散,只有滋味和气味长存,构造起关于我们过往生活的回忆巨厦。”汤惟杰觉得,这句话正好对应《家肴》的某个主旨——美味、滋味、生活的某种感性细节,以往生活的某种还原,正是作品《家肴》要处理的一大母题。
作者:许旸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范昕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