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上夜班，遗憾送走两位病人；第二天清晨6点路过食堂，馒头香钻进鼻子，贪婪拼命地闻”；“摸过冰凉的手臂，慢慢懂得午后的阳光、人世间的体温有多么珍贵”；“看了太多生离死别，才发现哪怕是下厨为家人做一顿饭都是无比幸福的事”……坐在文汇报记者面前的46岁湖北作家周芳，轻声细语，很难想象她曾直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在过去几年陆续走进重症监护室、精神康复中心做义工，将生死一线间的悲欢离合写进非虚构著作《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新近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

“我的职业是教师，那阵子上完课后就去ICU，过着双重人生——在学校和孩子们一起时，光亮，灿烂，鲜花；但在重症监护室里，处处可见灰暗、黯淡和颓败。我并不是一个心力强大的人，似乎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但困顿中有温暖，我不怕投身到坚硬的活生生现场中，重新找寻绝境里透出的光。”周芳直言，好的文学作品能给人提供活下去的耐心，那些困局困境困难都在考验耐心，而有耐心活下去，恰恰是至真至韧的深情。“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写的是安慰之书，生老病死无法逃遁，不如给自己和别人一点安慰一点耐心一点深情。”

极端场景：“孤岛”对写作的诱惑

《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的文本形式比较独特，都以日记的方式展开，从不同侧面记录捕捉了身心疾难风暴中的人和事。置身特殊的公共空间，同时又有一定的私密性和神秘感，这里如同一个万花筒，集中体现着医学专业性，也具有社会学标本意义，各种灾病、苦痛都集中呈现；也像放大镜和试金石，让我们重新思考生命的尊严，活着的意义，学习“向死而生”。

重症监护室、精神病院这两个极端场域，被周芳形容为“生和死独自在那里百折千回”的孤岛。“三年时间内，我在重症监护室做义工，再到精神康复中心做义工，我在那样的孤岛上也会绝望，也会被层出不穷的死亡和疯癫打倒。然而，只有我在孤岛上生活过，我才深切地渴望：没有人应该是一座孤岛。”周芳曾如是描述：在那里，我和死亡频频相见，犹如一对火热的情人。推杯换盏的宴席上，我不能描述一个临终的人，他的手如何慢慢地变凉。……我见证生死一线，见证死里逃生，我在九死一生里拥抱生命。无疾无痛的肉体，肉体的一呼一吸，一眨眼，一抬手都是如此珍贵。那么精神呢、心智呢、灵魂呢？如果它们有了逃逸，有了漏洞，又当如何？

“无论是疾病，还是精神疾患这杯羹，人人有份。这些趋于极端的生活现场给了我非常可靠的写作背景，让我获得了丰富深刻的情感认知和生命体验，接触了那么多患者、家属，手头上有那么多现实材料，怎么剪裁选择，把一线素材加工转化为有价值的艺术作品，而非机械地复制抄写，是我面临的一大挑战。”走进“孤岛”，周芳选择迎难而上。

极限考验：给普通人的安慰之书

这几年，一档引起轰动的高分医疗纪录片《人间世》，通过镜头里的一个个真实故事，探讨生死离别与医患关系，引发许多网友的情感共鸣。“人到中年，生、老、病、死的相关问题接踵而至，你无处可逃。”周芳坦言，在观察与创作中，“我”不仅仅只是叙事者，而是在文本当中不断呈现，要把活生生的“我”放在活生生的现场当中，我的犹豫、彷徨，抉择，我的希望、绝望都会呈现。写出极限考验下“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困境与挣扎，尊严与卑微，也写他们的自我成全、自我救赎。

因此，看似写一群特殊的他们，其实是写所有的人。从这个意义上，周芳捧出自己的“安慰之书”——在最深切的生命意义的体认上，我们是“命运共同体”，终将皈依人类这个巨大的母体。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下一刻会碰到什么，但要有一颗理解他人的心，去接受这一切。说到底，理解他人就是理解自己。”在上海举办的新书分享会上，评论家来颖燕谈到：人生是情节太丰富的存在，周芳的书就像三棱镜，能折射出心里基底的存在，“难得的是，作家没有占据道德高地，而是怀着悲悯与理解，从平视角度去接近死亡这件事情本身，尤其注重个体的经验体会。”

不妨重温第七届湖北文学奖曾为《重症监护室》写下的授奖词——当生与死濒临一线，平凡生活的珍贵价值才会凸显；当人性与命运狭路相逢，渺小个体的高贵闪光才得以被辨别和书写。周芳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柔软和细腻的目击视角，向读者呈现了大部分人一无所知的特殊现场，以及在这个场所内很多人难以想象的非常态生活。

极致沉浸：置身一线生活现场

相比一些小说借用类似的场域安放剧情和人物，周芳采用非虚构方式“肉身相搏”，以沉浸生活现场的方式展开记录。由此，文本呈现出一种零距离的粗粝“切肤感”，使读者获得了直击生死真相、生命尊严的震撼体验。

比如，“从父亲两天前没有自主呼吸起，她们就像被鞭打的盲人，不停地奔跑，不知道跑向哪里”等比喻自带尖锐的力度；一位老父亲不得不在重病女儿手术告知单上签字时，“张牙舞爪地写下的‘张’字面目狰狞”等细节描述令人动容。

在评论界看来，《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为当下文坛提供了有关写作伦理和文学尊严的范本，那就是：一个真正有追求的作家，必然会抱着鱼沉进水中、根扎进泥里的踏实写作姿态，去勇敢真诚介入生活，介入社会，介入人生。由此，文学也才能真正具有打动人心、追问人性的巨大力量。

“周芳的书写，放弃了很多取巧讨好的所谓技巧，而是用一种最朴素的方式展开文本叙述，但恰恰最动人的也是这份朴素。”资深出版人谢锦观察到，一些当代作家的笔法太纯熟，情节过于天衣无缝，但有时往往是“缝隙”和“破绽”更能打动她。

前几天在上海思南书局的诵读会上，出版方分享摘编了两部书中的十个选段，许多读者念着念着，泪流满面。有的直言无法面对家人生死，做了逃兵；有的人“丧”的时候就去瑞金医院待一会……或许，当悲欢离合的阴影不断逼近笼罩，有温度的书写，正帮助我们理解生命天然的脆弱，也更能珍惜日光之下的每一份馈赠。

作者：许旸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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