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权威的古典音乐杂志《留声机》4月刊,将刊登上交与DG合作发行首张唱片的文章:看东方。
开篇是:人们一直说古典音乐的未来在中国。发生在东方的这一切,会给全球音乐版图及我们所听的音乐带来何种影响?如下是记者安德鲁·梅洛的调查。
只消在上海的复兴中路一带闲庭漫步,便能看到一块典雅的木板上画着一个老式的点亮的电灯泡。这是上海交响乐团的广告专案,告诉着这座拥有全球第二大人口都市的居民,电灯首次在这座城市启用是1879年,那也是上海交响乐团成立的年份。广告语“自1879年点亮城市”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乐团的140周年庆上。这句标语很简洁,但与一月某个周日夜晚与我一同出席音乐会的听众相干甚少,因为他们对科技的兴趣可能并没有那么年代久远。倒是我身边的零零后如饥似渴地听着张昊辰弹的拉赫玛尼诺夫,然后把照片分享到朋友圈。
要说上海交响乐团的历史比英美大部分乐团都悠久,可能让人难以置信。我们常说中国是古典音乐的新军,代表着未来而不是过去。但我们其实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个国度,尤其是在当下她与西方的关系正面临兴许会形成重大影响的情况下。当整个世界的经济学家都等着唱衰中国时,中国特色的马克思资本主义带来了让干部们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增长。而当音乐界才刚刚不再把中国音乐家的现象级崛起归功于让人瞠目结舌的炫技(也就是对模仿前辈大师比培育包括丰厚而独特的乐队文化在内的所谓传统更感兴趣),中国又一次让我们自乱阵脚。DG去年十月份开启120周年庆是在北京而不是柏林,主角是全新签约的上海交响乐团。
即便不是经济学家,也不难发现DG与上交的签约关乎中国市场的规模。中国对西方古典音乐的兴趣与日俱增。音乐教育被很多人视为重中之重,如今演奏钢琴的琴童多达4000万。对于唱片公司来说,只要把唱片当做学习辅助工具,或者在家里随意响起几首莫扎特或贝多芬的奏鸣曲,这些都足以构成可观市场。在线播放的发展有效缓解了这一地区长久以来令人头疼的实体唱片盗版问题。“中国目前是全球录音产业的十大市场之一,而且是经过授权的录音,”DG总裁克莱门斯·特劳特曼博士在柏林与我通话时说道:“年轻人的兴趣加之移动技术的普及都意味着有增长空间。”这是实打实的增长,据信中国会马上会从十大市场跃升到五大市场之一,也许是前三大。
那凭借为西方乐团灌录唱片,品牌被国人奉若至宝,DG就可轻取这个市场了吗?DG的策略显然兼顾了战术和艺术。特劳特曼解释了签约一支亚洲顶尖交响乐团的文化寓意,回顾了数年前在琉森音乐节听到的“具有难以置信高水准”的上海交响乐团的演出。除此之外,总有乐团以外的弦外之音:“卡拉扬和伯恩斯坦不仅仅是音乐总监,他们也是文化企业家。”特劳特曼提到DG上个世纪的这两位当家红人:“在与上海交响乐团及其总监余隆的合作中,我们找到了近似的特质。余隆是一位不管是给中国本土还是国际社会都带来巨大文化变革的指挥家。”
上海交响乐团的历史是外来文化在上海的变迁史。乐团早期上世纪初有相当一部分俄罗斯及犹太音乐家,随后吸收了1943年的法国人的文化。2014年,乐团驻扎进由矶崎新担任建筑设计,丰田泰久担任建声设计的时髦音乐厅。音乐会开始前数小时票贩子就在街上排起了队。上交并非上海唯一的乐团,上交当下乐季也不仅仅演出西方的古典音乐。圣诞节前,乔治·本杰明的《切肤之痛》音乐会版连演两场。
“这是一座大都会,我们乐团的运作也与其多样性相呼应,”王晓霆是上交的节目总监,他操着一口婉转地道的英语,回顾着最近演出的布里顿《战争安魂曲》、理查·施特劳斯《艾莱克特拉》以及史蒂夫·莱奇的系列音乐会在开票后数分钟内便售罄。“我在西方几座城市生活过,热爱他们的文明。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西方变得止步不前,优秀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因为社会停滞了。在这里,遍地都是机会。”
上交的声音和创意一样旗帜鲜明。周日音乐会首先是演奏灵活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随后由指挥李心草执棒的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扣人心弦,比我在赫尔辛基听到的大部分西贝柳斯都更言之有物。在李心草棒下,音乐结构明晰,节奏动力一路推进把握到位,在不拘言笑中精巧地谈笑风生又不失色彩(包括韵味十足的铜管)。
上海交响乐团在中国与日俱增的乐团版图中名列前茅。一批新兴城市的迅速崛起加之不甘落后的攀比下,中国现如今约有80支类似的乐团。不少乐团都在一边挣扎着物色演奏员,一边寻求生存空间。“中国乐团缺的是两样东西:其一是人员配备,其二是保证高演奏水准的体系,” 上海乐队学院(SOA)执行长何大耿说。上海乐队学院由上交成立,旨在提升乐队演奏文化,这点在刚刚起步,正越来越从这个国家的过去吸取经验教训的乐团建设中行之有效。
正当DG去年秋天庆祝第120个年头之时,中国也在纪念 “改革开放”40周年。上世纪七十年代,市场经济兴起,政府鼓励人们借鉴欧美市场的成功经验。何大耿说:“我们研究了欧美乐团人员现状。欧洲乐团有很多见习机会,但少有国家层面的乐队教育。美国有类似于新世界交响乐团的半职业化乐队,但因为工会关系很少有见习机会。曼哈顿音乐学院有着成功的乐队演奏课程,但局限于学院的资源。在上海乐队学院,毕业就能获得硕士学位,每年和上交演出10-12场是必修课。”作为合作伙伴,纽约爱乐乐团提供师资。
上海乐队学院现有17名毕业生,他们在上交及世界各地的乐团任职。基于“摸着石头过河”的发展理念,两位数的中国乐团正在迅速成长不在话下,其影响力则走出国门。我们总是以为亚洲的乐团是靠西方演奏员提味,但事实恰恰相反。我所听的那场音乐会,来自欧美的乐队演奏员只有四五位,就人才输入而言,很多情况下都是单向的。旧金山、伦敦和慕尼黑的乐团从北京、首尔和台北招募乐师,反之不然。
偶像明星如郎朗对基层器乐教育依旧影响甚巨。有人觉得中国功成名就的音乐家都是单干户,何大耿对此一边乐见其成,一边解释应对之道:“经常有演奏员考进上交,他们的考试成绩非常优秀,但只在乐团里工作了几个月就离职了,因为乐团的纪律和独奏家的生活截然不同。我们认为必须要补上这两者之间的缺口。”
他所说的“我们”肯定包含指挥家余隆。余隆的影响力渗透到中国音乐生活的方方面面,完美契合特劳特曼言及的“文化企业家”,以及“中国卡拉扬”的称呼。作为北京国际音乐节的创始人,上海交响乐团、中国爱乐乐团和广州交响乐团的总监,余隆太容易让人想起老一辈国民指挥。
这位留学欧洲的中国音乐家素以改变中国音乐版图闻名。 “大部分人都有所保留,但余隆想什么说什么,人们听得进去,” 我问马友友余隆为何卓有成效,马友友回答道:“他很清楚中国需要什么,他便给到什么。这是他的工作方式。”
在中国南部,环境相对宽松的珠江三角洲国际港口都会广州,人们可以看到余隆对中国日渐成熟的乐团建设的另一番影响。“随便问,我希望我们像朋友那样对话,”这位指挥家在广州交响乐团五层楼的办公大楼里与我会面。16年前,余隆出任广州交响乐团总监,如今乐团在他的带领下成为中国乐团的佼佼者。虽然与余隆聊了很多,但恰恰是与余隆部下史振江闲坐在楼下草坪上的时光,我才对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有所了解。目前,广州交响乐团的青少年交响乐团正在为本地区迅猛发展的其他青年乐团培养200名指挥,培训科目都不是在音乐学院学得到的:排练规划、出版和版权、声部配置。言下之意就是广东省至少有着200支青年乐团,而广东省人口只占中国内地总人口8%。“并不说他们都是完整编制的交响乐团,但毕竟都是乐团,” 史振江说道。这个国家音乐各个方面的增长都让人瞠目结舌。
规模是一方面,人才是另一方面。我在广州逗留期间恰逢第三届广东国际青年音乐周(YMCG),这是由余隆发起并由共产党全力支持的年度学院,看似冠冕堂皇的标题之下其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培训机制。由马友友组建的老师团队来自丝绸之路合奏团及全球各地的乐队,他们辅导年轻音乐家,最后则以一台音乐会收尾,但培训同样重视即兴演奏、合作创作和非音乐方面的交流。大部分学员来自中国,少数来自国外。一位瑞士科学研究员演奏小提琴,一位日本小号手正在攻读工商管理硕士。
为期11天的音乐周,马友友亲力亲为,甚至在坐在音乐周乐队大提琴声部后面拉琴,他说:“我们在这里传授不少东西,但最主要的是发问:二十一世纪的音乐家需要什么?音乐对于文化、社会和人类起到什么作用?”他鼓舞人心的公开发言《内容、交流与接纳》大受欢迎。
音乐周一开始,我就进驻学员随机搭配的三个小组,看他们花了几天时间准备一首基于中国民歌的没有记谱的曲子。每个小组从最初的迟疑不决到后来兴高采烈的演出都发人深省。周六晚的音乐会,他们各自演出自己准备的曲子之后是更多的西贝柳斯:由迈克尔·斯特恩指挥的第五交响曲,信心百倍的演出解答了很多音乐结构捉摸不定的疑问。
音乐周旨在为卓有成就的中国音乐家打开国际视野。在更大的层面,甚至可以说是说服中国音乐家找到并培育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我们种下种子,未来会收获到思想、概念和关系,”余隆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当我们聊到中国和西方世界渐行渐远时,余隆打了一个比方:“人们要学会互相聆听,就像演奏室内乐。中国是个泱泱大国,有时北方的人听不懂南方的话。然后是中国之外的世界。但当下我们有那么多年轻人愿意学音乐这门世界性的语言,这样他们可以互相交流。”
马友友的亮相似乎是在默默述说中国需要为重纪律轻表达的音乐教育松绑。“这是另一种学习,一种全新的接触音乐的方式”,年轻的中提琴学员告诉我:“即兴演奏有助于你放下来,被要求展示自己时很过瘾。这里的环境鼓励我们这样做。”许多音乐周的老师都说看到能力出众的学员意识到技术是为表达服务的,而不是反过来。“要学习音乐,就要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演奏,”担任弦乐组教员的布鲁克林骑士四重奏大提琴家迈克尔·尼克拉斯在下课时说道:“这是我们在这里强调的。”
音乐周闭幕音乐会上有位稀客。这位叫亚历山大·布罗斯的美国人从东北部城市天津远道而来,他在天津正在筹备建立天津朱莉亚音乐学校。这所学校是坐落在纽约的著名音乐学府茱莉亚学院在中国的分支,学院有意充分利用西方名校在东方所享有的盛名。
对于布罗斯而言,这就是生意,他的到访时如此急迫以致于我缩短了对余隆的采访。但对西方音乐学院来说,还有比教育行业的商业价值更感兴趣的东西。德国的音乐学院免费供亚洲学生就读,因为他们能丰富学习环境,为当地音乐生活输入新鲜血液。《留声机》撰稿人兼英国皇家音乐学院(RAM)校长乔纳森·弗里曼-阿特伍德表示同意:“中国学生到精致的欧洲城市,能够迅速吸收全新的风格和时尚,并能快速展现个性,这令我的同事和我都印象深刻。只要打开一扇窗,他们就能飞过去。”
过去15年来皇家音乐学院的中国留学生数量稳步增长,但要到伦敦就读不是一件易事,学生必须获得教员或大师班授课者的推荐才行。不过学生们来到西方就是为了择善而取的教育机会,这也是上海乐队学院或广东国际青年音乐周力图在中国填补的空缺,只是都还不成规模。直到它们遍地开花之前,皇家音乐学院和其他类似的音乐学院都会从中国获益。
那些想要知道中国其他乐团要过多久才能达到上海交响乐团细致入微演奏水平的人,或许可以从这些教育层面的全新尝试中找到答案——至少弗里曼-阿特伍德对此很感兴趣。“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中国音乐家其实离更高境界的表达只差一口气,” 他形容一些他所听过的中国乐团:“不管他们有多优秀,总有一些还没有捕捉到的。当然,聆听一支乐团能够出色演奏用另一种文化表述的音乐,总是振奋人心的。”既然谈及,那么思想交流知否也可以逆转呢?“是的。我期盼着英国有一天能够英雄不提当年勇,从中国身上看到他们在短时间内取得的巨大成就,然后反过来自问‘我们能学到些什么?’”
我们能学到很多。上海乐队学院和广东国际青年音乐周的某些课程即使在西方也很少见(即兴,自由演奏,与民族音乐的对话),而且我们的社会已经更多把音乐视作可供剥削的商品而不是可贵的艺术原则。毋庸置疑其中有些部分值得我们长期学习,但我们很快就能耳闻来自中国的声音,感受中国的尊严。上海交响乐团首张为DG在录音室录制的唱片将于今年晚些时候发行,夏天乐团将在一系列顶尖的欧美音乐节亮相。唱片收录的曲目和巡演有许些近似,反映出中国与邻国俄罗斯一衣带水的历史渊源(拉赫玛尼诺夫《交响舞曲》),还有繁荣的全新创作的乐队作品,在这里则是陈其钢的小提琴协奏曲新作《悲喜同源》,由马克西姆·文格洛夫独奏。
围绕中国音乐及中国乐团的话题会因为是拿来主义还是占为己有而变得极为复杂。特劳特曼提到“知名的中国或在中国出生的作曲家是音乐厅里上演的常客,也都由大型的出版公司代理”,其中最负盛名的一批都生活在西方,接受西方的创作委约和演出邀约。到目前为止,中国人对音乐的想象力源自西方乐团及他们常演的作曲家。
如果过去二十载试图在证明些什么,那就是在中国。随着这个国家的乐团百舸争流,中国对西方日渐产生的敌意会否催生出对本土声音更深层次的挖掘?汗牛充栋的人才会确保这一挖掘硕果累累。遥想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早期,伴随着欧洲伟大音乐杰作的是思想开明的民族主义,以及这些国家在经济上的自给自足,历史未尝不可重复。也许在从今往后的一个世纪内,世界的舞台上将不仅能一直听到中国培养的音乐家,还有中国的音乐创作。
作者:安德鲁·梅洛(译文由上海交响乐团提供)
编辑:姜方
责任编辑:邵岭
图片来源:上海交响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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