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作家的笔下是一个频频出现的核心意象和写作背景。随着中国城市化的飞速发展,城市的面貌,城市生活的方式,城市与人的关系,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一变化也是当下青年作家非常关注的话题。本期文艺百家的作者是三位青年作家,他们都在作品中从不同维度持续书写着城市和它的变化。希望这三篇“创作谈”,能共同来拼凑一份不同视野下的当代城市文学“地图”。
——编者
人们共享着异乡人这个角色,其实是在共享着这样的隐喻,怀揣着这个隐喻的一片拼图,久而久之,因为身上带着其它拼图碎片的人都还在这儿,所以我也舍不得离开。这是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最让人着迷的地方。
我的小说里,全部的故事都发生在城市,起初,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我是说,我潜意识里将这视为理所当然。我在一个北方工业城市出生长大,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完全不了解,除却这座城市里人们共享的朝朝暮暮,生活还有没有其他的样子。直到上大学的时候我到了远方,隔着好几个时区,在一个语言,习惯,甚至思维方式全都不一样的地方,我却发现,截然不同的外壳底下,那个“生活”的核心其实并没有变,依然是日复一日的繁琐,大多数时候的无意义,以及追寻意义时候的种种荒谬。然后我就开始写作了,大多数作品里的人物们都生活在一个跟我的故乡极为相似的城市,我叫它“龙城”。我以为这不过是为了写作时候方便而可操作性强,“龙城”就像一个堡垒,我和我的人物们待在那里面,感觉自在而舒服。
身在异国的时候,想起家乡,童年时代钢厂的画面总是非常清晰。那种专门用来熔化钢铁的炉子是庞然大物,钢铁丢进去,也会熔化成一锅像岩浆一样红色的水。准确地说,“故乡”二字,总是以那锅红色的铁水的样子出现在我脑子里——所以,我就把这样炽热而具有毁灭性的铁水写进了我的小说,写进了我关于龙城的故事,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红色的铁水,便是我的乡愁。
我没见过田园牧歌,实在没有办法假装喜欢它。我知道自然伟大,可我从有记忆起,基本的安全感全部由城市文明提供。城市不一定都是繁华和欣欣向荣的,至少在我内心深处,我永远是属于一个工业城市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反正,李白从来没有说过,那轮明月不能照耀车间与仓库。在所谓的“文学”的版图里,是否真的存在着某种划分,暗暗规定着叙事者寄托什么样的情感在什么东西上,才是合理的,才是正确的审美?我只知道,即便真的如此,这种划分也必然随着岁月的变化而发生缓慢地改变,属于城市的乡愁叙事,早就应该占据一个合理的地位。因为“城市”已经成为太多人的人生里无法绕过去的所在。
写了一些年龙城的故事之后,我开始试着写写北京的故事。我在北京生活了八年,并不是刻意给自己设置了必须写它的任务——而是,我已经离开我的龙城有一阵子了,隔得时间久了,其实有点忘记了生活在家乡时的种种微妙况味。而最近八年来,我每一天都能切肤地感觉到北京这座城市的某些特别的地方。比如说,太多渴望着改变人生的年轻人聚集在这里了,这些带着体温的渴望聚集成型,让这座城市沾染上了某种喧闹和激情;可是喧闹的间隙,夜深时,凌晨时,人群散去时,整座城市很多个角落就开始弥漫那种深藏着的寂静。没有人计较一个怀抱着热切盼望的年轻人来自何处,正因为如此,大家都不在乎来历,反而达成了一种默契。对于很多北漂的人,恐怕正是在那一点点难以形容的默契里寻到了归属感。我刚刚写好的那篇小说《景恒街》,就是向这样的归属感致敬的。
人们共享着异乡人这个角色,其实是在共享着这样的隐喻,怀揣着这个隐喻的一片拼图,久而久之,因为身上带着其它拼图碎片的人都还在这儿,所以我也舍不得离开。这是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最让人着迷的地方。
我想我暂时不会转过身去再写龙城了,但我不知道下一部小说,还会不会写北京。前几天跟一个女孩聊天,她说在她童年的时候,一直认为月亮是黄色的。后来她上学了,突然有一天,发现月亮原来这么惨白。我很喜欢她讲的这件事,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着那个突然发现月亮的颜色是白色的小女孩,我觉得她一定是孤独的。
去年深秋,我因为一个乌龙事件,不小心来到了底特律,必须待24小时才能上飞机回京。那座正在复原的“汽车城”,保留了一座工业城市的骨架和历史。我清晰地记得,当我站在街角的停车场,听着风的声音,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有某些地方,太像我童年时代的家乡了,至少很像我记忆中的那些悠长寂寥的下午,回荡着单调的机器轰鸣声。
我的很多小说,就是站在类似这样的时刻,等着我到来的。
作者:笛安(作者为青年作家,其新作《景恒街》近日出版)
编辑:张祯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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