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国内“唱衰”小说的声音似乎不断,梳理起来,多集中于外部和内因两个层面——新媒体时代多元文化产品蚕食着受众有限的注意力,与影视剧、短视频、网游等大众化艺术载体“短兵相接”,严肃文学的小众化、边缘化愈发明显;平均年产几千部长篇小说,但真正进入大众视野获得市场口碑的则不多,能够激起讨论火花的文学作品更是屈指可数,作家们的“创作冲动”往往并不被作者买账,更多集聚成束手束脚的“创新焦虑”。
前不久,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办的《扬子江评论》青年批评家论坛上,全国近40名评论家济济一堂。上海批评家项静讲述了一个细节:上世纪80年代作家韩少功去北京参加会议时发现,音乐家协会、电影协会等分会场常常跑到文学分会场“取经”,“当时的文学生产提供了思想的可能性,具有对其他学科的巨大吸引力,但这种吸引力在今天慢慢消失。每次我在选书时,社会学、历史学等人文社科图书,往往能予我新的刺激,但恰恰是文学给不了,尤其是虚构小说很难。”项静直言,放眼更宏观的人文学科内部,人们忍不住关心:如今的文学空间如何再度产生吸纳能量?当其他学科都加载讲故事的本领时,小说向来引以自傲的的叙事能力能否与之一较高下?
年产9000部长篇,不少小说连创作谈都趋于同质化
中国作协创研部副研究员、批评家岳雯谈到:有数据显示,2017年、2018年国内平均生产长篇小说八九千部,但进入文学场域的非常有限,“在新的时代下,今天不少写作的基本质地和写作方向,依然在上世纪80年代确立的方向之下,依然在回应那个时代的问题,这可能是当下写作不尽如人意之处。”
从一些长篇小说年度评选中可以发现,一年能收获几部出色的甚或一部杰作就不错了。批评家颜炼军做了好几年文学排行榜的评审工作,但“每次都会有种虚无感,很难发现令人惊艳的代表作”。更残酷的现实是,部分长篇存在注水现象,作者明显力有不逮。比如,有的长篇对都市生活题材予以奇观化展现,“撑”出一集集快消式肥皂剧,无法引发共鸣;有的作品泥沙俱下,叙述手法和美学理念显得单薄,既缺乏阅读的愉悦感,也很难击中当代青年读者的痛点。
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杨晓帆观察到一个现象:一些作家的创作谈,甚至都高度同质化,通篇堆砌“行话”“套话”。“看得出,有的作家似乎太熟悉游戏规则,在分析创作心路时,要么强调苦难书写、现实题材的正面强攻,要么围绕人性的复杂打转,流水线式措辞中很难看出创作者的心跳和情绪,让人对作品的好感也大打折扣。”她说,创作谈雷同的背后,暴露了作家在提供异质性词汇、叙事乃至手法上的短板。“我期待展开尽可能广阔的光谱,看到文学具备的多种可能性,最好有小说能够对人们熟悉的既定概念、认知结构有所激活和更新。”
这也就不难理解,前不久出版的李洱长篇新作《应物兄》引发热议,“升级版《围城》”“巴尔扎克式小说”“《红楼梦》里贾宝玉长大了的续集”等等说法热闹登场,比起对小说本身的津津乐道,不少人更欣喜于文坛出现了极具弹性阐释空间的文本,颠覆消弥了对小说题材的简单界定。评论家李敬泽认为,“我们现在大部分小说都属于急急火火的,我有一个故事,一把抓住你,你可别走。《应物兄》不一样,更像个大园子,走走停停,兴之所至,自然得趣,这是这部小说的庞大和丰盛之处。”
也就是说,一部小说能不能突破惯常的预期或套路,考验着作家的沉淀。“以周嘉宁中短篇小说集《基本美》为例,作品没有急于要摆脱所谓的青春叙事,更多提出了‘重忆青春期’的概念。小说里的人物特质,很难用当下流行的小清新、小确幸去命名,凸显了作家的思辩能力。”杨晓帆认为,《基本美》的可贵之处,正是提供了对城市书写的新理解,小说在处理奥运会、世博会等历史性节点时,没有被套路框住。
《上海文化》副主编、评论家张定浩谈到,创作者流于惰性惯性,往往会禁锢了文学作品的生长,比如一提起现实主义,有的小说就自动往“老少边穷”靠,似乎只有依赖写这一类题材才有了栖身的安全感,“但其实捕捉都市精神生活,同样可以打磨出现实质地,《基本美》等小说就是把一代年轻人的心灵世界从现实洪流中高度提炼出来,你能说这不是一种现实主义书写吗?”
敢于向全然不同的时代敞开,尝试“斜杠写作”
当下有个流行的说法是“斜杠青年”,一般指跨界多个领域的交叉复合型人才。不少评论家关注到,在文学圈也渐渐出现“斜杆写作”现象——做学术研究的同时写小说出书、创作之余翻译外国文学、写诗做编辑、开公司写科幻……一批作家正汲取不同领域的养分滋补创作。
“身处全然不同的变化中的时代,严肃文学或者说纯文学,如果再不精进蜕变、不尝试溢出自己的话,很有可能被兴起的科幻文学,或是其他叙述形式和表现形式窄化,这其实是蛮可怕的现象。”评论家木叶说,回顾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学大家,不少人都在践行一个“自我溢出”的过程,不断跨界、持续超拔自己,使得那时候文学不光是文学本身。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黄平、广州艺术研究院李德南都谈到一个话题,面对人工智能高度发展的时代,以AI、基因技术为代表的新技术,对文学创作提出了新挑战,作家需要思考,自己是否准备好了?究竟什么东西把人类和机器真正区别分开?
换句话说,这一代作家应有能力和决心重新让写作向时代敞开,重新让时代的新元素以构建未来的形式呈现出来。刘大先、黄德海、木叶等评论家以霍香结《灵的编年史》、李宏伟《国王与抒情诗》、康赫《人类学》等小说为例,认为这些作品颇具异质性,或是百科全书式的精深布局,或是对未来世界碎片的采撷拼接,或是根植现实但又超拔现实的超级文本,令人耳目一新。
要不要放下“年龄焦虑”和“代表作焦虑”
不可否认的是,当下不少小说拥有的是各自特定的读者群,“进入公共记忆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少”成为事实。现象级小说难觅,“代表作”危机怎么破?
““代表作”的意义是否正迅速贬值?”《扬子江评论》编辑部主任、评论家方岩重读了部分老一辈作家文集,他观察到,文学史叙述习惯以代表作为中心来形塑作家的文学史形象,但在历史语境更迭后,重读这些代表作很容易发现,在文体意识、语言风格、修辞技巧等审美层面,所谓的“代表作”已经无法为当下写作提供有效借鉴。“但反过来思考,如果把文学理解为某种程度上的社会记录、历史记忆,倒使得‘代表作’的合法性显得捉襟见肘。在人文学科分工充分发达的现代社会中,若想获取一个时代的详细信息,为何不去借助其他更为专业、丰富和准确的知识门类,却转而依靠以虚构为名的文学?”在他看来,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逐步边缘化的过程,正是文学卸载过多直白、急切的功能,逐渐趋向复杂的现代性审美的常态过程。
“代表作焦虑”也部分投射为对文学代际的“年龄焦虑”。“我们都在求新,文学场对新人的渴求更是到了极端的境地,大家特别希望出来一些新鲜的名字,新人好像代表我们的未来。”岳雯直言,对此她要泼一点点冷水,因为,对一个人的创作成长可能要观察跟踪很长的时间段,如果一个新秀贸然出现被所有人一拥而上,列为标杆,过度的目光可能会导致这种“新”夭折,“这是非常可惜的。毕竟新人也需要时间,需要历练。”
有声音认为,与其说当代小说创作陷入“中年危机”,毋宁说文学进入了一条自我缓慢进化的甬道,不妨耐心等待好作品的诞生。“很多人也许一辈子没有那个幸运见识到一部伟大作品诞生,但我们在为好作品的出现做一些酝酿工作,要做好这种心理准备,至少不一味停留在焦急,因为不着急才不会把不伟大作品说成伟大作品。”安徽社会科学院王晴飞说。
文汇记者: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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